章之二(1 / 3)

秋久做了一夜的噩夢,清晨醒來的時候,冷汗濕透了睡衣。

他坐起身,心有餘悸。拉門外透進屬於清晨的光來,隱隱的鳥雀鳴叫永遠最適合在這樣的早晨傾聽,漸漸地柔和的溫暖包圍了青年。

胡亂抹去臉上的冷汗,秋久起身洗漱打理,不禁回想起這些天裏自己所經曆的仿佛小說裏才能見到的經曆。

……那晚在地牢裏看到的東西,就是說出去,恐怕也沒人相信!

昏黃的油燈造型古舊,身處在如此古老的大宅裏,總讓他有種穿越了時空回到古時的錯覺,麵前被火光映照得異常蒼白的緒方先生的臉、還有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地方,幾乎讓人不敢置信他們存在於現代社會裏。

緒方觀月微笑了下,緩緩舉起油燈,麵前就是寬大的牢房,根根柵欄鏽色斑駁,不知是汙漬抑或是別的什麼痕跡。

“三郎,從今天起加藤醫生要負責治好你的病,乖乖聽話不要胡鬧哦。”

他的聲音突然之間極其溫柔,像是真的在哄一個孩子,卻總是讓人覺得沒有感情般寒冷。

黑暗中傳來獸類喉嚨裏特有的咕嚕聲,伴隨著的似乎咀嚼皮肉的細微聲響,聽得秋久心底直發毛——到底是什麼樣的怪病,而要被親生父母關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啊!

秋久與加藤順著燈光照亮的地方望過去,一個人形的怪物赫然入眼,即使知道這麼做有點失禮,他們倆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驚叫出聲。

那“怪物”——有著人類的外形,身穿深藍色的男式和服,頭與頸項滿纏著紗布,跪坐在鋪滿幹草的地麵上,火光引起他的注意,回過頭來的麵貌用“駭人、可怖”來形容,並不過分。

整個五官都畸形了,大得恐怖的眼睛是金色的,瞳孔尖細宛如豎立的針,在光線折射下泛出幽綠;如同兔唇患者、仿佛裂開三瓣的嘴唇,唇裂幾乎達到了正常人耳根的位置,張開的嘴裏露出尖銳利齒——門齒細小,上下犬齒卻尤其發達,尖銳程度顯然已超越了人類牙齒能夠生長的極限,他的臉上與露出袖子的雙手都布滿了細細絨毛,雖然被紗布遮蓋,仍能夠看出變形了的尖耳朵。

三郎正在嚼著手裏剛抓到的碩大家鼠,看到生人似乎有點緊張,往黑暗深處縮了進去。

醫生抬起顫抖的手推推眼鏡,他簡直要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又或是緒方一家在跟他開什麼玩笑。

那樣的怪物……還算是“人類”嗎?!自己眼前的人根本就像是……就像是……

一隻長著貓的臉龐的妖魔。

女傭花子端來清淡卻十分美味的午飯,秋久卻因時時想起緒方三郎那副可怕的模樣而胃口欠佳。今天早上開始就沒有見到加藤,也許是跟緒方先生討論緒方三郎的怪病去了,秋久沒有太過在意,隻是覺得有點無聊。

午後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不想做事,緒方三郎的病情乃是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作為剛出道的菜鳥助手,他能幫上忙的地方實在很少。自己真是沒用啊,這麼想著的秋久捧了本人體解剖學坐在走廊上,心緒紛雜,翻了半天最後卻不知自己看進去了多少。

想著幹脆回房睡個午覺,院子裏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叢突然一陣窸窣,即使微小,卻成功吸引了秋久的注意,他一下子緊張起來。

“誰在那裏!”

回答他的是一聲細小的叫喚,一隻貓鑽了出來跑到他腳邊,圓眼無辜地迎上他的視線。

“什麼嘛,原來是貓啊。”秋久放鬆地笑笑,覺得自己也實在有些神經質了,他一把拎起那隻似乎很喜歡靠近人的貓,讓它躺在自己大腿上,揉著它肚子上蓬鬆柔軟的毛,小家夥似乎很享受,眯起眼睛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有人正疾步朝這邊過來,秋久抬頭,穿著黑底白紋圖案和服的纖長身影穿過灌木叢出現在院子裏。

“七重?”

“真是打擾了!天王寺先生有沒有見到一隻貓……啊!小智,你在這裏!”

秋久看看自己賴在他腿上的貓,又看看七重轉憂為喜的臉色,微笑道:“原來它叫小智嗎?”

貓跳下去,被七重抱了起來,她坐到秋久身邊,輕輕撫摸懷裏的寵物。

她的側臉亦是完美非常,整個人就像隨時會消逝在陽光裏的妖精,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的話,仿佛連靈魂也被吸進去了。

“那個,我的……我的臉上有什麼嗎?”七重疑惑地摸摸自己的麵頰,似乎有些赧然。

“啊……不是那樣的。我隻是想說,緒方小姐實在很漂亮……那個……”秋久撓撓頭,天然卷的茶色頭發讓他的腦袋看上去總是蓬鬆的一團,相對七重高雅的外表,令秋久那張娃娃臉則顯得更幼齡化。當然這並不表示他的思維方式會如同外貌那般,秋久是個穩重而細心的人。

“天王寺先生真會說話,請你稱呼我做‘七重’吧,”七重似乎心情愉悅,“十六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跟我年齡相近的人,所以每次跟天王寺先生麵對麵時都會有點緊張呢。”

“那麼你也叫我的名字‘秋久’好了。我也是頭一次見到像七重這樣傳統家族出身的大小姐,緊張的話,應該說彼此彼此吧!而且,我已經二十四歲,所以應該算是七重的哥哥吧?”

少女投來難以置信的視線,然後輕笑出聲來。

“我還以為秋久跟我差不多年紀,甚至懷疑過你是不是比我年少呢。”

看她如此,秋久不禁也放鬆了心情,但轉念一想,這女孩從出生起就被關在隔離了外界人群的宅子裏,竟然連個年齡相近的朋友也沒有,緒方夫婦好像也都是極為傳統守舊的人,對孩子一副不甚關心的樣子……古老家族的血脈雖然可貴,但帶給她的除了孤獨似乎已再沒別的。

他不由得開始同情身邊的七重,想著她應該從這兒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於是他問了出口:“七重,你有沒有想過去別的地方——比如東京、大阪、京都那些大城市什麼的?”

身邊的人沉默了一陣,秋久從那微笑的嘴角卻看出了無奈。

“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很想離開。”七重抬起頭,漆黑的瞳仁亮如星子,柔和得好像會溢出水來,“可我想那是無法實現的夢想了,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對我的要求十分嚴厲,他們不會同意。就連我們倆初次見麵的地方,還是我瞞著父母偷偷跑去的。”

想起初來那日短暫的邂逅,少女供奉著大大小小數十個墳,秋久不禁問道:“對了,有件事我有點在意……又不知該不該問你。”

“想問那些墳丘的事?”七重道,“我就曉得秋久會在意那些孩子,告訴秋久也無妨,那些都是貓的墳。”

秋久吃了一驚。

貓的墳?那麼多?

七重觀察著秋久臉上的表情變化:“嗬嗬,嚇了一大跳吧?那裏本來隻有我知道,既然被秋久看到了,七重自不會有所隱瞞。不過,請你不要將此事告知第三個人,就當作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好嗎?”

“這個當然……”秋久點了點頭,不知是否因為七重雙眸裏隱隱閃爍著不容人拒絕的魄力,完全與她看似柔弱文靜的外表不相稱的魄力。

不容他細想,七重又說:“秋久,你知道嗎?這座宅子是受了詛咒的不祥之地。”

“呃?”

七重側著臉,過於美麗的人在朦朧光影籠罩之下漸漸不真實起來,漆黑瞳孔深處呼之欲出卻又深深埋藏了一股情感,秋久看著這樣的七重,隻覺一陣莫名心寒。

“這可要追溯到七重還沒出生的年代了,不知何時起,這座宅子周圍總會聚集許多野貓,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般。而父親大人,凡是見到它們必定格殺勿論,他對這些可愛的小東西莫名憎恨,又像極度害怕著,所以才做出那樣殘忍的事情來呢。”

“我實在無法認同父親大人的做法,但除了為它們堆砌那些墳頭,偷偷拜祭、盡量藏起進入宅子的貓不讓父親大人見到之外,我就沒有能夠做得到的事了,阻止父親大人是不可能的,那個人對貓的厭惡簡直到了病態的地步……”七重輕歎一聲,“如果不是被詛咒,三郎哥哥怎會變成那種模樣?”

猝然聽到緒方三郎的名字,叫人心驚的經曆一下仿佛躍然眼前,秋久擰起眉心,沉默下來。

不自然的沉默在二人之間彌漫,自嘲的淺笑就浮現在七重精致的麵龐之上,他說:“相信在那天晚上,秋久就隨父親大人去見了三郎哥哥了吧?醫生不間斷地來,卻沒有一個能治好哥哥的病。身為緒方家目前唯一能繼承宗主之位的子嗣,若哥哥一直都沒法痊愈,我就必須肩負起繼承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