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短暫的沉靜,外頭隱約一聲聲貓叫,屋內的氣氛叫人窒息。
身後拖得長長的影子映在牆上,搖曳扭曲間似乎幻化成一抹鬼影,張開的嘴裏四顆尖銳的犬齒,貓的妖魔。
秋久狠狠閉上眼又睜開,一切如常,他不能確定自己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
緒方家的宗主與妻子端坐在原地,完美而蒼白的臉,烏黑的頭發、沒有光澤閃爍的細長眼眸。
他,甚至不像人類。
秋久覺得背上有陣陣冷風拂過,可他不甘示弱,雙眼一眨不眨地瞪著緒方觀月,腦筋飛快運轉,想著如果加藤醫生真的出了事,自己該如何脫身去報警。
緒方觀月沉默一陣,複又眯起眼睛微笑起來,怎樣都擺脫不了詭異的感覺,看得秋久心悸是一陣強過一陣。
“嗬,天王寺先生說那什麼話來。”他說,抬起袖子遮掩了唇邊的笑意,照理說一個男人做出這種女子氣的動作應是別扭到了十二分,可放到緒方觀月身上來卻是半點違和感也沒有,如此自然。
緒方觀月坐在墊褥上,抬起眼睛對上秋久的視線,帶著笑意的目光仍是不具溫度。
他緩緩地說:“既然你已經覺察到這個地步,觀月也不應再隱瞞。不錯,醫生他……確實沒有回去東京,他還在這個宅子裏的——某處。”
“什麼意思!”秋久捏著雙拳,眉毛都要豎起來了。
男人輕歎口氣,說:“那個加藤醫生啊……本來還以為會跟佐佐木不一樣,沒料到還是根老木頭。自己學術不精,對三郎的病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算了,明明保證過不會對外界透露三郎的事,卻在昨天突然跑來跟我說非要跟東京的什麼遺傳疾病教授聯絡,想要把三郎帶到東京的醫院去。”
說到此處,形狀姣好的眉毛微微蹙起,緒方觀月臉上顯出了不悅的神色,繼續道:“那怎麼可以呢?三郎的病怎麼可以讓外麵的人知道呢?這件事傳了出去,我們緒方家顏麵何存!”
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聲音輕柔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一般,“無論我怎樣勸他,醫生根本就聽不進去……所以我隻好請他消失了。就好像,佐佐木醫生一樣。”
秋久倒吸了好幾口涼氣,即使緒方觀月並沒有明說,他也能聽出男人口中的“請他消失”究竟指的是何意——佐佐木醫生心髒病發需要休養什麼的根本就是緒方家編出來的借口,恐怕……佐佐木醫生,還有加藤醫生,此時已經……
他不敢再想下去,隻覺得自己如今身處妖魔的巢穴,凶險萬分。
眼角瞥到紙門外不知何時已端坐著個男仆,門上的影子宛如怪物,正對自己虎視眈眈。
視線轉回到緒方觀月臉上,秋久戒備道:“你們想對我怎樣?”既然將佐佐木和加藤已死的消息告訴自己,企圖逃走又被抓回來,怕是不會讓自己好過到哪裏去。
“啊、你不必緊張,天王寺先生,”男人笑著說,“接連這麼多個醫生,都讓我失望透頂,我已經打算放棄為三郎醫治的想法了。天王寺先生已經知道許多事,當然不能讓你再離開這座宅子……難得七重似乎也很滿意天王寺先生,就請你安心住下來,做我們緒方家的入贅女婿吧。”
“開什麼玩笑!”秋久忍不住大叫道,“你們太不正常了!殺了我的恩師加藤、以及之前許多的醫生,還想讓我若無其事地娶七重,在這個鬼地方住一輩子嗎?簡直荒謬!”
男人挑起眉毛,嗤笑道:“荒謬?如何荒謬?我看天王寺先生不是也很喜歡小女嘛?”
“那、那怎能混為一談!”
瘋了!
他們都瘋了!不,或許這幢大宅裏的人,根本已經不是人類!
“不,我不會留下!”
“你的意思是拒絕?”
“那是當然的吧!”他要快點離開,有多快就多快!
緒方觀月抿著唇,不難看出他的心情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好。
二人怒目相對許久,秋久還是半點妥協的意思也沒有,緒方觀月亦不再有好臉色,緊閉的雙唇冷冷吐出一句話來:
“事到如今,天王寺先生知道了我緒方家這麼多秘密,即使留下的是屍體我也不會讓你走出這幢宅子!”
是你自己要告訴我的好不好!秋久又驚又氣,一個“你”字剛蹦出口,後腦猛地一陣鈍痛,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秋久,你快走!”七重胡亂收拾了一些秋久的衣物,又胡亂塞進秋久懷裏。
一向冷靜溫和的七重突然之間如此慌亂,秋久隻覺得滿頭霧水:“等、等一下!七重,你這是在做什麼?為何這樣突然讓我離開——”
“沒時間跟你解釋了!跟我來!”七重拉起秋久就往貓塚的方向跑,“從那邊的小路下去,有一間小屋,以前是隸屬緒方家的獵人住房,我把貓養在那裏,父親大人並不知道還有那樣一座小屋,你先去藏起來,入夜了我去找你!”
“七、七重?”
看她緊張成這樣,秋久不由得也繃緊了心弦,雖然仍舊疑惑,卻也知曉七重會這麼做定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一些自己所不知的事,至於是什麼,秋久竟不想去了解。詭異靜謐的古老家族,有著人形般精致臉蛋性情卻很冷淡的三位主人,昏暗不見天日的地下牢房以及被關在裏麵宛若妖魔的繼承人……在緒方大宅待了這些天,秋久竟隱隱的感到了繚繞在宅子裏、無處不在的——憎恨。
兩人在仿佛沒有盡頭的回廊裏疾步前行,秋久看著七重的背影,烏黑的長發隨著主人大步疾行而搖曳,黑底之上以純白描繪伸展的樹枝,幾點血紅滴成了梅,盛放在玄與白之上。
即使是背影,也如此美麗,與這幢古老大宅極之相稱的邪惑之美。
此時此刻,秋久終於滿懷驚詫地注意到——這個隻有十六歲的少女,身高竟與自己相差無幾。
這種時候還去在意這些實在有點不搭,秋久想找些話題,好製止自己一味去觀察七重各種外在特征的神經質行為。誰料嘴巴才剛剛張開,前方拐角處突然飄出一抹白影來,七重猛地刹住腳步,把跟在後頭的秋久嚇了個半死。
“鬼啊!”秋久脫口叫道,定睛一看,卻是傭人花子。
七重緊緊擰著眉頭,臉色立見陰沉。
“幹什麼?”她冷冷開口,連聲音也有如凝固了一般比平時低沉許多。
花子臉色未變,微微鞠著躬,低眉順眼的模樣,語氣亦毫無起伏。
“大小姐,老爺和夫人有請天王寺先生。”
“!”七重睜大了眼睛,短促地吸了口氣。
拐角裏又跑出三個男傭人來,手裏更是拿著槍。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秋久大吃一驚,手一橫,反射性攔在了七重身前。
花子微抬起頭,慘白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讓秋久想到了鬼魂,她機械地重複道:“老爺和夫人有請天王寺先生。”
“大小姐就請回您的房間去吧。”花子說著向身側的男傭人使個眼色,其中兩人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地站到七重身邊。
“你們可別亂來!”秋久說著回過頭,不想又被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七重露出這樣可怕的神情,驚疑之餘隻覺得被七重抓住的手直發疼,難以置信這麼個身形纖細的女孩子究竟從何處生出如此大的氣力來。
“七……七重,你捏的我手好痛……”
像是在努力壓抑什麼情緒,七重狠狠咬著自己的嘴唇,眼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秋久的腦門,她隻問了一句:“……都是父親大人的意思?”
“是。”
七重哼笑數聲,放開秋久,青年低頭一看,可憐自己的手腕上赫然印了五條指痕,突突跳動叫囂著疼。
“請跟我來,天王寺先生。”花子轉身,剩下的那個男傭人用槍頂了頂秋久背心催促他快走。
秋久猶豫著回頭去尋找七重的身影,她站在原地,左右各站了一個男人。
漆黑的眼瞳欲言又止,看著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長廊那頭,像是被吞沒了一般。
“大小姐,走吧。”一個男人恭敬地道,語氣裏卻含了隱隱的脅迫。
七重斂下眼睫,在兩個男傭人的陪同下轉身離去。
“嗬,不祥的鬼宅子,真叫人受夠。”她不冷不熱地丟下一句,頭也不回。
長廊很快恢複寧靜,隱約有雀鳥鳴叫,偶爾傳來風拂過枝葉帶起陣陣的微響,仿佛從未發生過任何事。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秋久被帶到一間寬敞的起居室,看著外麵天色漸黑,秋久心裏擔憂七重的情況,又想到她既是緒方家的大小姐,那兩個男傭人應該不會對她做什麼危險的事,如此慢慢安下心。也不知等了多久,緒方觀月才提著燈出現在門邊,女主人沙也加跟在他身後。
“小女又做了失禮的事,讓天王寺先生見笑了。”緒方觀月正坐在秋久麵前微施一禮,為女兒剛才的行為作出道歉。
「這個漂亮的男人果然是大家族出身的呢,無論做什麼都那樣優雅。」秋久一麵想著有的沒的,一麵含糊答應,“啊啊、哪裏的話!能夠陪伴七重——呃、緒方小姐那樣的美人聊天,已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