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3 / 3)

緒方觀月眯起眼睛,在喉間輕笑道:“嗬嗬,天王寺先生真會說話。”

「父女就是父女麼,不僅長得相似,連說的話都一樣……」

沙也加將泡好的茶放到二人麵前,緒方觀月抬手示意秋久用茶,自己端了杯子,讓它在杯盤中輕輕轉動,卻並不喝下。薄薄水汽彌漫在淺綠色的水麵,緩緩蒸騰而起,男人的目光都被掩蓋住了。

“看天王寺先生的樣子,似乎對小女很是滿意,嗯?”他說。

“什麼……”秋久語塞半晌,呆然道,“這個,我以為……先生叫我來是為了三郎少爺的病。”

緒方觀月突然低低笑起來。

“天王寺先生相信詛咒嗎?”

不知為何說到這個話題,秋久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反應,“什麼?”

“緒方家,確實受到了妖魔的詛咒。”男人伸手挑了挑燈芯,房裏瞬間變亮了一些,他繼續說:“今天請你過來,觀月已有打算將此事告知。

“我父親除了我,還有一個私生子,他雖然並非正室所生,卻是我的哥哥。遵照父親的遺囑,在父親過世之後讓他回到這個宅子居住。兄長是個怪人,話不多,也不親近任何人,卻喜歡對著一大群野貓自言自語。

“按照父親的遺囑所說,兄長雖然可以入我緒方家籍,但沒有遺產繼承權,然而兄長似乎很不滿父親的安排,在我十八歲生辰、即將繼承家主之位的那天夜晚,兄長借口有事相商將我騙至庫房,企圖殺死我。搏鬥中不知是我抑或他撞倒了放置燈火的桌子,燈油帶著火苗潑了他一身,火勢迅速蔓延到整個庫房,我逃了出來,兄長卻沒有。

“那一夜,大火照亮了半個天空,庫房裏所有的東西都不能幸免於難,包括兄長養在裏邊的那群野貓。後來我繼承了宗主之位,那倉庫的位置也重新建了房子,可是,兄長的執念仍不肯離去……

“自從那場火災之後,總是有一隻被火燒得皮肉模糊的黑貓在我麵前出現,有時在院子裏,有時,又仿佛蹲在房間的角落,深紅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靜靜注視著我,我知道那是兄長靈魂化成的妖魔,他恨我,恨這個緒方家,所以總是出現在我眼前。

“兄長生前殺不了我,死後當然也做不到,他在等……等我的繼承人出世。”說到這裏,緒方觀月輕笑幾聲,停了一會。

這樣沉重而可怖的話題中,他竟然還能談笑風生,青年額頭上開始冒冷汗。

“天王寺先生知道嗎?事實上在三郎之前我有過兩個兒子,未足歲就都被兄長化身的那隻黑貓給咬死了,三郎出生後我們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不料還是逃不過兄長的利齒——就算及時救了下來,也成了你所見的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男人說,“直到七重出世,他看我生了個女孩子,方才罷手,讓七重得以安然無恙地成長……”

男人微微一笑:“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嚇到你了?”

秋久連忙搖頭說沒有,昏黃燈光裏緒方觀月的臉都似乎變得迷離不清,剛才的故事太過不可思議、太過撲溯迷離,驚異過後不知該不該相信,緒方大宅裏繚繞的壓抑氣息又確實叫人無法忽視,腦子有跳針的預兆,秋久開始發起愣。

猛然間想起了加藤,連忙抖擻了精神。

“是了!緒方先生,請問加藤醫生現在在哪裏?我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他……秋久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助手,若是需要討論三郎少爺的病情,恐怕還是需要加藤醫生在場會比較好。”

提到加藤的名字,秋久注意到沙也加倒茶的手頓了一頓。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緒方觀月微笑道:“是這樣的,醫生他昨夜就回東京去了。”

“欸欸——?”

“醫生說三郎的病情實在很棘手,帶過來的資料以及器械藥品都不足夠,需要回東京準備一番。”

“這怎麼可能!”秋久騰地從坐墊上跳起來,“就算醫生要回去,絕不可能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這麼丟下我這個助手獨自回東京!”想到七重說起看見加藤昨晚找過緒方觀月,以及她拚命讓自己趕快離開的舉動……一股令人心寒的感覺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

「該、該不會——」

“你們,你們到底對加藤醫生做了什麼?”

緒方觀月臉上的微笑倏忽隱了去,與七重極為相似的細長眼眸半開半闔,暈黃之中隻看見漆黑一片,竟是半點星光都沒有。秋久不可置信地做著深呼吸,不可否認眼前的男人即使看似隨意端坐在那兒,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用“恐怖”來形容,也不為過。

一陣短暫的沉靜,外頭隱約一聲聲貓叫,屋內的氣氛叫人窒息。

身後拖得長長的影子映在牆上,搖曳扭曲間似乎幻化成一抹鬼影,張開的嘴裏四顆尖銳的犬齒,貓的妖魔。

秋久狠狠閉上眼又睜開,一切如常,他不能確定自己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

緒方家的宗主與妻子端坐在原地,完美而蒼白的臉,烏黑的頭發、沒有光澤閃爍的細長眼眸。

他,甚至不像人類。

秋久覺得背上有陣陣冷風拂過,可他不甘示弱,雙眼一眨不眨地瞪著緒方觀月,腦筋飛快運轉,想著如果加藤醫生真的出了事,自己該如何脫身去報警。

緒方觀月沉默一陣,複又眯起眼睛微笑起來,怎樣都擺脫不了詭異的感覺,看得秋久心悸是一陣強過一陣。

“嗬,天王寺先生說那什麼話來。”他說,抬起袖子遮掩了唇邊的笑意,照理說一個男人做出這種女子氣的動作應是別扭到了十二分,可放到緒方觀月身上來卻是半點違和感也沒有,如此自然。

緒方觀月坐在墊褥上,抬起眼睛對上秋久的視線,帶著笑意的目光仍是不具溫度。

他緩緩地說:“既然你已經覺察到這個地步,觀月也不應再隱瞞。不錯,醫生他……確實沒有回去東京,他還在這個宅子裏的——某處。”

“什麼意思!”秋久捏著雙拳,眉毛都要豎起來了。

男人輕歎口氣,說:“那個加藤醫生啊……本來還以為會跟佐佐木不一樣,沒料到還是根老木頭。自己學術不精,對三郎的病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算了,明明保證過不會對外界透露三郎的事,卻在昨天突然跑來跟我說非要跟東京的什麼遺傳疾病教授聯絡,想要把三郎帶到東京的醫院去。”

說到此處,形狀姣好的眉毛微微蹙起,緒方觀月臉上顯出了不悅的神色,繼續道:“那怎麼可以呢?三郎的病怎麼可以讓外麵的人知道呢?這件事傳了出去,我們緒方家顏麵何存!”

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聲音輕柔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一般,“無論我怎樣勸他,醫生根本就聽不進去……所以我隻好請他消失了。就好像,佐佐木醫生一樣。”

秋久倒吸了好幾口涼氣,即使緒方觀月並沒有明說,他也能聽出男人口中的“請他消失”究竟指的是何意——佐佐木醫生心髒病發需要休養什麼的根本就是緒方家編出來的借口,恐怕……佐佐木醫生,還有加藤醫生,此時已經……

他不敢再想下去,隻覺得自己如今身處妖魔的巢穴,凶險萬分。

眼角瞥到紙門外不知何時已端坐著個男仆,門上的影子宛如怪物,正對自己虎視眈眈。

視線轉回到緒方觀月臉上,秋久戒備道:“你們想對我怎樣?”既然將佐佐木和加藤已死的消息告訴自己,企圖逃走又被抓回來,怕是不會讓自己好過到哪裏去。

“啊、你不必緊張,天王寺先生,”男人笑著說,“接連這麼多個醫生,都讓我失望透頂,我已經打算放棄為三郎醫治的想法了。天王寺先生已經知道許多事,當然不能讓你再離開這座宅子……難得七重似乎也很滿意天王寺先生,就請你安心住下來,做我們緒方家的入贅女婿吧。”

“開什麼玩笑!”秋久忍不住大叫道,“你們太不正常了!殺了我的恩師加藤、以及之前許多的醫生,還想讓我若無其事地娶七重,在這個鬼地方住一輩子嗎?簡直荒謬!”

男人挑起眉毛,嗤笑道:“荒謬?如何荒謬?我看天王寺先生不是也很喜歡小女嘛?”

“那、那怎能混為一談!”

瘋了!

他們都瘋了!不,或許這幢大宅裏的人,根本已經不是人類!

“不,我不會留下!”

“你的意思是拒絕?”

“那是當然的吧!”他要快點離開,有多快就多快!

緒方觀月抿著唇,不難看出他的心情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好。

二人怒目相對許久,秋久還是半點妥協的意思也沒有,緒方觀月亦不再有好臉色,緊閉的雙唇冷冷吐出一句話來:

“事到如今,天王寺先生知道了我緒方家這麼多秘密,即使留下的是屍體我也不會讓你走出這幢宅子!”

是你自己要告訴我的好不好!秋久又驚又氣,一個“你”字剛蹦出口,後腦猛地一陣鈍痛,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