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隻要有利可圖,就必然會有唯利是圖的人頂風違紀,甚至不惜以身試法去做。這與市場經濟之初,我們有把教育也市場化的政策導向有關。所以,必須要政府出麵,從政策源頭上予以根除。有學校沒學生就辦不成學校,那麼多非法辦學,竟然都有學生說明什麼?說明有太多的學生有上學的訴求,而我們現有的合法學校還不能完全滿足他們的訴求。這個問題,教育一家也是解決不了的,也要政府的大力支持,社會的廣泛參與。再說,從事社會辦學的人大部分並非從事教育工作的,起碼不是從事基礎教育工作的。
再比如“校中校”的問題,純粹出在教育內部,治理、取締都很容易,教育行政部門一紙文件就解決,而且據我調查,目前已經不存在了。但是,作為曾經出現過的問題,為了今後不再死灰複燃,我覺得還有分析的必要。
所謂“校中校”,是指前些年一些學校(西部地區主要是縣以上重點中學),在校園裏自己投資蓋一幢教學樓,在教室裏裝上電視、投影,再把各科骨幹教師集中配備上去,在校園內再辦一所學校。命之為“貴族學校”、“實驗學校”,或者貫以別的什麼名稱。單獨招生,高收費。理由是這裏的設備、師資都是最好的。目的是為學校創收,為老師謀福利。對此,家長意見很大,西部人稱其為“吃官飯,放私駱駝”。為什麼會成功呢?一是前幾年國家有把教育推向市場的政策傾向,社會上有所謂學校可以采取“民辦公助”、“公辦民助”的形式討論,給他們提供了政策依據。二是他們也利用了家長們追求教育高質量的心理。
還有一種現象叫做亂辦補習班,也是教育內部的事,但是至今還是沒有解決。原因很複雜,有教育內部的問題,也有國家招生政策的問題,更有整個社會的問題。我在《素質教育的困窘》一章已有論述,不再贅述。
亂編資料的問題,主要是出版部門的問題。市場經濟,利益驅動,粗製濫造者多,精心設計者少。不光是家長、學生、社會反響強烈,老師們也對此深惡痛絕。編寫資料的很少有一線教師,充其量有一部分離退休教師。所以,教育自身管不了那麼多。
但是,教育自身管不了編,卻管得了發呀!不管是誰,編了資料沒處賣,沒有市場,誰還會幹?話可以這麼說,事實卻並非如此。我做過調查,學校亂發資料的問題,不排除極少數校長見錢眼開、唯利是圖的因素,但主要原因並不在他們。尤其是近兩年,農村義務教育實現全免費之後,義務教育收費問題成為全社會最關注、也是最敏感、查處力度最大的事,區區中小學校長和教師,有膽量敢觸這根“高壓線”的並沒有幾個。但是,資料的問題還是屢禁不止,個中原因誰都清楚。但是板子還是打在教育身上,誰說不冤呢?
舉個簡單的例子,2002年課程改革以來,全國義務教育階段各科教材均實行“一綱多本”,首次打破了新中國成立半個多世紀以來,人民教育出版社獨霸中小學教材出版發行權的壟斷地位。首次允許各出版社,在教育部編寫的《課程標準》指導下,自由編寫中小學教材,隻要通過國家教材審定委員會審查通過,即可按照市場規律竟爭出版發行權。目的是為了提高中小學教材編寫質量,壓低教材價格。至於教材的選用權,教育部規定以縣為主,由一線教師、校長、教研員和學生代表,組成教材選用委員會來選定。但是,在西部地區的很多地方,按照這樣的程序做了的,好多也就是2002、2003兩年,後來再也沒有這樣做。那麼教材是怎麼來的呢?誰也不知道。有些出版社出版的教材,學生、老師意見都很大,會議提,書麵材料報,要求換教材,始終得不到反應。什麼原因呢?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問題,能怪學校和老師嗎?他們沒有錯。
在治理“三亂”的過程中,亂收費是家長和社會反響最強烈,也是給教育形象抹黑最多的一亂。社會上曾經流傳一句順口溜:“白狼。黑狗。眼鏡蛇。”是反應社會上亂收費現象的。其中的“眼鏡蛇”,就是說教育亂收費的。而在反應教育亂收費的問題上,尤以西部農村反響最強烈,動不動就見報紙,上電視,驚動媒體,驚動各級領導。
到底誰是“眼鏡蛇”?有那麼可怕嗎?為什麼同樣是亂收費,西部農村就比城市、比東南沿海反響大呢?真的是西部農村亂收費的問題最嚴重嗎?
客觀地講,確實有極個別校長和教師,職業道德不過硬,見錢眼開,利欲熏心,有借各種名義向學生亂收費的現象存在。但那都是極個別人、在極個別時候所為。據查處的教育亂收費案件統計,很多學校向學生多收的錢,大都用來補充了學校經費不足的問題。有少部分給教師搞了福利,完全中飽私囊的很少。同時,和亂發資料的問題一樣,完全由學校和老師自作主張,自立名目,亂開口子的收費並不多。有很多亂收費都是來自上級、來自社會其他部門的搭車收費。
比如訂閱黨報黨刊的問題。盡管中央三令五申,不準硬性攤派,但是,在農村誰願意隨便放棄教育這個最大的市場呢?照攤不誤,有的還是用黨組織文件的形式攤派。甚至在西部某些地方,還提出了“黨報黨刊進教室”、“學生人手一份”的口號。每年冬季,一個學生不足千人的學校,僅訂閱黨報黨刊一項開支兩萬多元是很普遍的事。不僅如此,紀檢、檢察、財政、審計、物價等權力部門,有哪一家是學校惹得起的?他們也有自己的報刊,學校也要訂閱,誰敢不訂呢?學校惹不起,不敢不訂,又沒錢去訂,於是自然而然就轉嫁到學生頭上了。
再比如學生意外人身保險的問題,上級的政策是自願。到西部農村去走走、問問,有幾個人會自願?既要保險,又要自願,你說學校該怎麼做?
要說亂收費,西部農村學校偶爾偷偷向學生收那麼幾元、最多幾十元錢,和當今許多城市名校,動輒向學生收取數萬元的擇校費相比,那真是大巫見小巫。但是,西部農村反響大,家長告狀多。什麼原因?西部群眾窮,家長沒錢,承受不起。西部的學校也窮,基礎設施差,教師待遇低,留不住好教師,教育質量上不去,校長們病急亂投醫。西部的黨政機關也都不富裕,領導們也都病急亂投醫。這才是亂收費的根源所在。
不是說西部窮就該亂收費,也不是說西部亂收費沒有城市名校收得多就對,而是找準了亂收費的真實原因,才有利於對症下藥。
五、證件――縛住教師手腳的硬繭
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曾經演過一個小品,名叫《開鎖》,說的是住在小區裏的一個人,不慎將鑰匙鎖在了自家箱子裏,他找了開鎖公司的人來開鎖。開鎖公司的人到了,但是開鎖之前,他首先要向顧主驗看身份證、房產證、戶口本等有效證件,以確定顧主身份的真實性。可是,這些證件也都鎖在箱子裏。沒有證件,開鎖公司的人說什麼也不開鎖,自己的老婆作證也不行。無奈,顧主隻好找來小區物業公司的管理人員作證。結果小區管理人員來了,還是要求顧主出示身份證、房產證、戶口本等有效證件,結果鎖自然還是沒辦法打開。這是一個喜劇小品,故事情節簡單明了,演員演技出色,語言詼諧幽默,演得惟妙惟肖。觀眾看得聚精會神,不時捧腹大笑,喜劇效果絕佳。
這個故事又告訴了我們什麼呢?顧主當然是無辜的。是開鎖公司的人錯了嗎?顯然不是。他向顧主索要證件,是他的職業道德和工作程序要求所必須做的。那麼,是物業公司的管理人員錯了嗎?也不是。他向顧主索要證件,說明他認真負責,一絲不苟。那麼,到底是誰錯了呢?小品的耐人尋味也就在這裏。捧腹大笑之後,我們往往會有一種眼睛濕潤,欲哭無淚的感覺。小品反映的是現代人對人性異化的一種無奈!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的信任,物大於人,證件比人更重要的一種無奈!而我看到這裏,往往會想到我們西部的中小學教師,想到他們被各種各樣的證件捆住手腳的無奈,和小品中那位急著開鎖的顧主何其相似。
在當今中國所有從業人員中,恐怕要數教師一生要考取的證件最多了。走上工作崗位,首先要有“學曆證”。有些人第一學曆不合格,還要考取第二、第三,甚至第四“學曆證”(中師畢業的教師,如果想不斷進取,即有大專、本科、研究生三個台階)。從事教師職業要有“教師資格證”。作了教師要評定職稱,有職稱“資格證”。拿了職稱還得有人聘你作教師,於是還得有“聘任證”。職稱又分初、中、高三級,每隔幾年晉級之後還須換新證,聘期三年一輪,到時還須換“聘任證”。除此之外,教師還有“繼續教育證”、“計算機培訓證”、“新課程培訓證”、“骨幹教師培訓證”、“學科帶頭人培訓證”等。這些證件往往又分為省、市、縣等不同的級別,有些培訓還是每隔幾年再來一次,屆時舊證作廢,再換新證。這樣一來,拿到教師手裏的證件就得乘以X倍。
所以,即便是農村最基層的小學教師,每一個人一生所擁有的證件,如果加上他們一生所獲得的榮譽證,到他們臨終時要辦一個展覽,恐怕擺20平方米的一間房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
我有時想,那些一生堅守在西部農村的中小學教師們,正是被這些沒完沒了的證件捆住了手腳。捆得一生謹小慎微、唯唯諾諾,捆得他們沒了個性,沒了創新的欲望,也沒了創新的能力。他們為了這些證件活了一生,也為這些證件奮鬥了一生。到頭來,他們頭也白了、眼也花了、背也駝了、腰也彎了。最終他們終於拿到了所有證件,但是他們同時也失去了自己。沒有自己的教育思想,沒有自己的教育理念,更沒有自己的教育體係。在很多人眼裏,他們隻是個一生碌碌無為的“教書匠”。或許有人會說,學生會記住他們的。應該說會有,但是一個小學教師一生教過的學生何其多也,能記住他的又有幾個呢?
我不是說做教師不應該有任何證件,而是說任何證件都不應該成為捆住教師手腳的繩索和鐐銬,都不應該讓教師一生都處在小品裏那位顧主一樣的尷尬境地。否則,他們哪有精力鑽研教學、研究教法,又何談專業發展!
然而,在城市、東南沿海和發達地區早已淡化了各種證件的功能,改以個人的實際業務水平和教學能力來選拔任用教師,真正有水平、有能力的教師什麼身外之物也不帶,什麼手續也不要,僅憑自己一個智慧的大腦就能應聘作教師的時候,西部欠發達地區的很多地方,卻把證件看得更加重要了。
這種“見證”不見人的做法,不僅捆住了教師的手腳,更為嚴重的是不但違背了“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的用人原則,而且扼殺了一部分有才華的青年教師的創新才能。其結果必然是一部分“孔雀東南飛”,一部分“孔雀”一輩子甘做“雞”,平平庸庸做一輩子“教書匠”。西部教育何時才能縮小和發達地區的差距?
證件給教師帶來的不僅是一生的精神壓力和負擔,還有沒完沒了的經濟負擔。近年來,國家治理教育亂收費的力度越來越大,使得向學生收費成為“高壓線”,很多聰明的領導都不敢因此而丟了官帽。於是,一些教育行政和權力部門的目光便盯上了教師。因為向教師收費幾乎沒有任何麻煩,一是教師不敢、也不會告狀;二是培訓也好,辦證也好,都有一個為提高教師素質的名正言順的理由;況且,教師也很看重證件的作用。所以,所謂培訓、辦證,名義上是為了提高教師素質,實際上是變著法收錢。很多培訓既無師資保證,也無資料保證,更沒有時間保證(大多一兩天,最多超不過一個星期),無非是走過場而已。
比如教師職稱評定,本來是主管部門分內的工作,但是每個教師晉升一次職稱,按初級到高級不同職級,最少要交100元到500元的評審費。就連晉升職稱所要填寫的表格,也要教師自己掏錢買。即使這樣,也不是兢兢業業教書,到了國家規定年限的教師,交了錢就都能晉升職稱的,各地還都有一些刁難教師的土政策。
教師職稱本來是對教師任職資格的一種估價,按照教師不同的學曆條件,以及任低一級職稱的年限,結合他的工作業績和現實表現,決定他能否晉級。教師職稱等級的評定,和他受聘於某個學校沒有必然聯係,所以不應該有指標限製。但是,一些地方卻借口沒有指標,隨意少評、不評,或者拖後評,致使很多教師,即使超過晉升年限很多年,也不能順利晉級。
有些地方教師職稱晉級規定必須考計算機。考就考吧,還得交考試費。交了考試費還不夠,再買複習資料,一套資料一二百元。你不買,他告訴你,考試題就在上麵。
比如教師計算機培訓。隨著現代信息網絡技術的發展,教師學習、掌握一定的計算機技術是必須的。但是教師計算機培訓,完全有條件在學校裏培訓,因為,近年來西部好多地方都陸續實施了教育信息化工程,國家又重點在西部地區實施了遠程教育工程。農村,即使最偏遠的山區,每個鄉鎮中學至少都有一個計算機教室,有些中心小學也有計算機教室,每個計算機教室一般最少配備30台計算機。而一個鄉鎮中小學教師加在一起也就一二百人,完全有能力承擔培訓任務。但是,很多地方卻把教師集中起來,分期分批到社會上舉辦的電腦培訓班去培訓。目的還是為了收取培訓費。
再比如教師繼續教育的問題。很多地方每三年一次全員培訓,每次培訓一兩天,每個教師收費百元左右。發一本油印小冊子,稱培訓資料,找幾個優秀教師上幾節示範課,完了每人發一本培訓證了事。如此,也叫繼續教育!
所以,證件既是西部教師人人的期望(因為那畢竟是對他們辛勤耕耘的評價和肯定),又是他們人人的負擔,更是縛住西部教師手腳、難以掙脫的硬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