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醉逼典衣忽訪出山中宰相 高懸彩筆早驚動天上佳人(3 / 3)

庵中一個和尚看見,慌忙迎接道:"二位相公何來?"燕白頷答道:"我二人因春光明媚,偶爾尋芳到此,不覺足倦,欲借寶庵少憩片時。"和尚道:"既是這等,請裏麵坐,"遂邀入佛堂問訊坐下。一麵叫小沙彌去煎茶,一麵就問二位相公高姓。燕白頷道:"學生姓趙。"平如衡道:"學生姓錢。"因問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普惠。此處離城約有十數餘裏,二位相公尋春直步到此,可謂高興至極。"燕白頷道:"不瞞老師說,我二人雖為尋春,還要問一個人的消息,故遠遠而來。"普惠道:"二位相公要訪誰人消息?"燕白頷道:"聞得說山顯仁相公告病隱居於此,不知果然嗎?"普惠笑道:"我隻說相公要訪甚麼隱人的消息,若是山老爺,一個當朝宰相,誰人不知,何須訪得,就在這南頭大莊上房住。山老爺最愛小庵幽靜,時常來閑坐,一個月倒有十日在此。"平如衡道:"這兩日曾來嗎?"普惠道:"這兩日為他小姐有恙,請醫調治,心下不快,不曾來得。"燕白頷道:"可知他小姐有甚貴恙?"普惠道:"這倒不曉得。"說罷,小沙彌送上茶來。主大家吃了,普惠問道:"二位相公訪山老爺想是年家故舊,要去拜見了。"平如衡道:"我們與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舊,因聞得他小姐才高,為天子寵貴,不知是真是假,要來試她一試。不期來得不巧,正遇著她病,料想不出來見人,我們去也無益。"普惠道:"據相公說,是來的不巧,遇她不著。依小僧看來,因她有病遇不著,正是二位相公的湊巧。"燕白頷笑道:"遇不著為何倒是湊巧?"普惠道:"遇不著省了多少氣苦,豈不是湊巧。"燕白頷道:"就是遇著她,難道有什麼氣苦不成?"普惠道:"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平如衡道:"我們遠方人實不知道,萬望老師指教。"普惠道:"這山小姐,今年十六歲。生得美貌不消說得,才學高美也不消說得,隻是她的生性驕傲,投得她的機來,百般和氣;投不著她的機來,便萬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學看得上眼,或是求她詩文,她還正正經經替你做一兩篇。你若是肚中無物,人物粗俗,任是尚書閣老的子孫,金珠玉帛厚禮送她,俱不放在她心上。你若生得長,她就信筆做一首長詩譏誚你;你若生得矮,她就信筆做一首矮詩譏誚你。不怕你羞殺氣殺。這樣的惡相知定,要去見她做甚。小僧故此說個不遇她省了許多氣苦。"燕白頷道:"無才村漢,自來取辱,卻也怪她不得。隻是人去見她,她肯輕易出來相見嗎?"普惠道:"她怕哪個,怎麼不見!她雖是個百媚女子,卻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她都相見。相見時正色談論,絕不作一毫羞澀之態。你若一語近於戲謔,她有聖上賜的金如意,就叫人劈頭打來,打死勿論。故見她的皆兢兢業業,不敢一毫放肆,聽她長長短短,將人取笑作樂。"平如衡道:"他取笑也隻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縉紳文人,焉敢輕薄?"普惠道:"這個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說謊,我說一樁有據的實事與你聽。前日都察院鄔都堂的公子,以恩蔭選了儒學正堂,修了一分厚禮,又央了幾封書與山老爺,要麵求山小姐題一首詩,寫作一幅字,當畫掛。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惡也不惡?這日鄔公子當麵來求時,她問了幾句話兒,見鄔公子答不上來,又見鄔公子人物生得醜陋,山小姐竟信筆寫了一首詩譏誚他,把一個鄔公子幾乎氣死。你想那鄔公子雖然無才,卻也是一個都堂之子,受不得這般惡氣,未免也當麵搶白了幾句。山小姐道他戲言相調,就叫人將玉尺樓門關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虧山老爺怕鄔都堂麵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將鄔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還上了一疏,道鄔公子擅入玉尺樓,狂言調戲,無儒者氣象。聖上大怒,要加重處。虧得鄔都堂內裏有人調停,還奉旨道鄔都堂教子不嚴,罰俸三月。鄔公子無師儒之望,改了一個主簿。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可是輕易惹得的!小僧故說個遇她也好,不遇她也好。"燕白頷道:"山小姐做了甚麼詩譏誚她,這等動氣?"晉惠道:"這首詩傳出來,那個看了不笑!小僧還抄個稿兒在此,我一發取出來與二位相公看看,以發一笑。"燕白頷道:"絕妙,絕妙,願求一觀。"普惠果然入內,取了出來,遞與兩個道:"請看。"二人展開一看,隻見上寫著:家世徒然到縉紳,詩書相對不相親。

實無點點胸中墨,空戴方方頭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卻稱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戲謔得妙。這筆看起來,這鄔公子吃了大苦了。"普惠道:"自從鄔公子吃了苦,如今求詩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沒甚麼要緊,也不敢來了。二位相公還是去也不去?"燕白頷笑道:"山小姐這等放肆,取笑於人者,隻是未遇著一個真正才子耳。待我們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場與老師看。"普惠搖頭道:"二位相公雖然自是高才,若說要取笑山小姐,這個卻未必。"平如衡道:"老師怎見得卻未必?"普惠道:"我聞得山老爺在朝時,聖上曾命許多翰林官與她較才,也都比她不過。內中有一個宋相公,叫做宋信,說他是天下第一個會做詩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過。皇帝大怒,將他拿在午門外,打了四十禦棍,遞解回去。此事喧傳長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說要取笑她一場,故小僧鬥膽,說個未必。"燕白頷聽了,笑對平如衡道:"原來宋信出了這場醜,前日卻瞞了並不說起。"平如衡道:"他自己出醜,如何肯說?"因對晉惠說道:"老師寶庵與山小姐相近,隻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過閨中女子學塗鴉耳。往往輕薄於人者,皆世無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憐也。此時也難與老師說,待我們明日與她一試,老師自知。"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卻不好說出,隻得含糊答應道:"原來二位相公又有這等高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壺好茶來吃。燕白頷一麵吃茶,一麵見經座上有現成筆墨,遂取了,在旁邊壁上題詩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幾時方好,且留為後日之驗。"平如衡候燕白頷題完,也接筆續題一首在後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見了此二詩,隻怕舊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擱筆,相顧大笑,遂別普惠出來道:"多擾了,遲三五日再得相會。"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過數日再奉候。"遂送出門而去。隻因這一別,有分教:才子稱傭,夫人學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