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這樣,所以第一回甲戌眉批能“解其中味”的,才隻提“一芹一脂”,“餘二人”(全文見前)。第二十一回“深知擬書底裏”的題詩也隻提“茜紗公子”之情和“脂硯先生”之恨,都不及第三者(全文見後)。因為作書人隻有一個,批書人也隻有一人。
隻有兩個人經過並了解這一切(作者曾經,批者曾經),也隻有兩個人寫批了這一部紅樓(一芹一脂,餘二人)。所以盡管作書人有好幾個名字,批書人也有好幾個名字,仍隻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名之。作者記者隻有石頭一人,批者評者也隻有脂硯齋一人。既不是脂硯齋竊畸笏等批為己有,也不是畸笏等以自己私貨冒充脂評。
宣布畸脂為二人已成定論是根本錯誤的。
總之,正像作書人石頭即是情僧、空空道人、雪芹一樣,批書人脂硯先生也即是畸笏叟、鬆齋、立鬆軒。全部評語除幾條出於雪芹外都出自這個“鬆齋”、“立鬆軒”內的這塊“脂硯”和這枚“畸笏”之上。至於“已逝”或“已沒”了的雪芹的“弟弟”棠村孔梅溪,我這裏就先不提了吧,而這正是看破《紅樓》的關鍵。正像不知道作書人石頭即是“吳玉峰”下的曹雪芹一樣,不知批書人即是東海孔梅溪,就不能懂得《石頭記》,就不能懂得《情僧錄》,就不能明白《紅樓夢》中的仙曲,就不能了解《風月寶鑒》背後的真情,就隻能永遠站在“大觀園”的門外評說優劣,是不可能穿過“通幽”之“曲徑”,越過“斜阻”的“青山”,進入園內,觀賞其間的靈花異草和奇境仙蹤的。就隻能“愈研究愈糊塗,求之愈多得之愈寡”,“鑽進迷魂陣”中“走不出來”,甚至可能像“癡丫頭”和“懦小姐”那樣,除了偶爾拾到一個狗不識的“繡春囊”外,不知道“大觀園”中還有其他貴重的東西,或雖知有“累絲金鳳”而不敢問津。至於那些假的、徒有虛名的一代名流儒者賈(假)代儒之類,把這一部偉大作品誣為“何方妖物”而焚之於火的情況,我就不說了,畢竟時代不同了,那種人是不會再有了。
那麼脂硯齋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他和作者又是怎樣的關係呢?
汝昌先生最早根據脂硯齋對作者的深切感情,參加了書中描繪的多起女兒的宴集,以及自謂作者將其比作釵黛等人,提出了脂硯齋是雪芹愛人(且不說是否妻子)一說。這實際上也是對的,是周先生的又一大貢獻。
脂硯齋和作者的關係,他對作者的深切感情的最集中的表現,就是前引的那段甲戌本第一回標題詩處的批語: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
這條批語正如周先生言:非比尋常。第一,她稱作者為她的芹,她的石兄。第二,雪芹淚盡,她哭得“淚亦待盡”。第三,雪芹死後,她更是日夜想念,甚至達到精神恍惚的地步,而每每想上青埂峰去找,“再問石兄”,隻是再也見不到他了(可見雪芹=石兄=癩頭和尚)。最後,在她自己淚亦待盡之時,還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完成此書,是書何幸,他二人也就可以安心於地下了。可見作者和她是何等親密,一芹一脂是如何的難舍難分,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書對他二人來說,又是如何的至關重要,非比尋常!周先生因此懷疑她是雪芹愛人,從而在紅學史上作出了重大貢獻。
此外,第五回寫寶玉“麵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處一條批說:
“少年色嫩不堅牢”及“非夭即貧”之語,餘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第十三回寫寧國府五病時,又一批說:
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這都是脂硯痛哭雪芹的例子。這裏是“放聲一哭”,“失聲大哭”,什麼人對什麼人才會如是,原是明顯不過的事情。叔叔舅舅說實在有違事理人情。
周先生還舉出了她參加女子宴集的例子來說明其為女人。例如前引的第二十二回的脂批: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
可見她也在場,而當時在場的除寶玉外,全是女人。而且我們也很難想象別的男子,特別是叔公、舅公可以如此。侄媳、甥媳點戲,而由叔公舅公執筆,這事即或不是絕不可能,總是非常少有就是了。吾實不知叔、舅說者是怎麼想的。何況釵、黛、雲等均為高才,誰不能寫?
再如第三十八回,寶玉與眾女子集會,一塊兒詠菊食蟹,飲合歡花酒,也有一條批說:
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可見她也在場,而在場的又都是女人。
同樣,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大家開懷暢飲,當時芳官滿口嚷熱,亦有批說:
餘此時亦太熱了,恨不能一冷,及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
這裏也是女子宴集,她不但也參加了,而且還這樣與芳官比說,其不是女子而是男性,尤其長輩,實在難以思議。
第三,汝昌先生在第二十六回更發現一條批語,明說作者將其比作釵黛等人,前已引及,因其“無比重要”,再次重抄如下,全文是:
玉兄若見此批必雲:“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餘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
正如先生所言,這裏明說作者將其比作釵黛等,必是女人無疑。雖然她自稱“先生”、“叟”(以及其他男稱如弟、小子之類),有時用些男人口氣,在那種女兒筆墨不得外傳的封建社會裏,她以此來迷惑人,“用畫家煙雲模糊法”,是極易理解的,否則讓她怎麼自稱呢?設身處地,我們也隻能如此。(不知高明怎麼稱?)反過來,一個男人,一個叔叔或舅舅說作者將其比作釵顰等女子,並引以為幸,實在是難以思議的事。而且“老貨”一稱也是硬證據,我們實難想象哥哥可以把弟弟稱為“老貨”(這和“老朽”、“朽物一枚”一樣,都是老),更難想象侄兒、外甥可以如此的稱呼自己的叔叔或舅舅(盡管真老)。因此,我認為還是周先生的觀點較為合理,因而也較為可信。叔說舅說,太出格了!
然而上列批語,畢竟隻有少數幾條,因而仍有許多人不信。為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我們再從其他方麵作些說明。
先來看她對書中各類人物的稱呼和態度。諸如她稱書中的敬、赦、政等為老:“赦老”、“政老”、“敬老”;稱邢、王為夫人:“王夫人”、“邢夫人”;稱書中的璉、玉、環、蟠等為兄:“璉兄”、“賈兄”、“玉兄”、“環兄”、“阿呆兄”;而把書中的眾多年輕女子一律稱為卿:“寶卿”、“黛卿”、“湘卿”、“襲卿”,甚至“我顰卿”、“我襲卿”、“我阿鳳”等等。這些女子據脂評都是“有是人”甚至“真體實傳”,那麼批者和書中人物的關係就不僅是批評家和書中典型的關係,同時還是一種現實關係,前者還可以隨便,後者就是不能允許的事:弟弟把哥哥的愛人稱為自己的卿,尤其叔叔舅舅把?女、甥女,甚至侄婦、甥媳稱為“卿”,公然使用“我顰卿”之類稱呼,更是不可思議的事。
脂硯齋在第十九回襲人哭鬧了一陣,旁批:
我也要哭。
在第二十六回黛玉聽了登時惱了,批:
我也要惱。
第八回寶釵忍不住把黛玉臉一擰,批:
我也要擰。
第二十一回賈璉見平兒俏態笑語喜得心癢,批:
不但賈兄癢癢,即批書人此刻幾乎落筆。試問觀者,此際若何光景?
凡此種種,吾不知認定脂硯是男性,真的是先生、叟的各位,怎麼解釋這類幾乎到處可見的脂評。即或是我們今日來批,而且隻是把書當小說來批,亦難於如此下筆,況當日之當事人乎?
1985年過京吾將此理說給周先生聽,他隻掩口微笑,??本不想笑,不該笑,然忍不住,實太招笑了。蓋男性論者,太出人意表了!太說不過了!
其次,通觀脂評,還處處可見批書人是一個非常愛哭、喜歡傷感的人,除前引例子外,順手再舉些例子,如第十三回尚有: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慟,血淚盈。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