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看明義的《無題和韻》,緊接著有兩處,前一《和韻》包括四首七律,可能是和曹子的;後一《和韻》可能是和梅溪的共三首七律。全文如下:
無題和韻
萼綠華來事偶然,仙凡悵望幾千年。
因誰漫使身為雨,為我何堪質化煙。
青?獨拋沙漠外,芳魂難傍故鄉邊。
生平如許關情處,未敢題詩浪與傳。
情場誰是藺相如?璧碎秦庭罪在餘。
犧象豈宜陳野外,虎狼難信結歡初。
花香葉色生空好,雨意雲?死未舒!
從此恨苗長萬丈,恐憑佛力未能除。
妝樓曾與共茶煙,少小心情便鮮憐。
玉杵不逢人去蜀,錦書空盼雁來燕。
埋愁是處多青?,抱恨無方問碧天。
今日驚心重屈指,寒蛩衰草恰經年。
吳鉤在手細思量,欲報情仇無計償。
河伯爾庸求鳳女,路人我本是蕭郎。
空尋馭氣千般術,難覓還魂一瓣香。
好共秋窗終夜雨,暗中銷盡淚千行。
無題和韻
珠有光輝玉有聲,謝家小婢舊知名。
揭簾鳳履衣邊露,接盞蘭香袖底生。
一向夢魂縈不已,幾番來往目初成。
安能借取雙鸞翼,攜手瑤台頂上行。
鰈鰈鶼鶼別有緣,嫁遲情景教人憐。
若為無那居人下,似不留心到婿邊。
言笑自矜非漫爾,梳妝隨分亦天然。
靈風夢雨當年詠,重見塵寰一謫仙。
又
相愛何妨逐日來,行蹤還恐被人猜。
誰能努力催伊嫁,我卻無心與自媒。
豔色怕經春後減,明珠須逞月中胎。
平生富貴腸俱冷,剩有閑情撥不開。
以上七首即是明義的《無題和韻》,是他和別人韻的詩:別人寫了七首《無題》詩,用的就是這些韻腳,而明義則寫了這些詩歌以酬答。令人怪異的是一般和詩總要寫清是和誰的詩,用誰的韻,但這裏卻隱而不宣。通觀明義詩集,其中也有很多和詩,都注明了是和誰的詩,用誰的韻,惟這裏例外。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其原因當然是不便說,不好說,即原作有難言之隱。從詩集看,明義對他自己傾心摯愛的女子即“雲郎”??姑蘇女伶,姓陸名箋字雲籃(藍、蘭),又名壽官,他是不諱忌的,公然寫了《憶雲郎》詩十五首、詞十五首,並多次與他的其他友人:蔣捕魚、劉青溪、吳綠村、程文起、慶晴?、慶似?等說及。他們都看過他的《綠》集及《憶雲郎》等詩,並寫有題記。有的就用“雲郎無雙”四字為題與之唱和。當程文起等南歸時,明義還寫詩求程代為尋找雲籃下落。慶郎(或即似?)、符郎、小史顧藥香、阿鳳都因“柔情麗質酷有類之者”而曾引起他的青目,惟獨對這裏的原作者,詩中的“綠萼仙子”即梅花女卻諱莫如深。結合詩中前後提到的種種情況,我認為和《紅梅詩》一樣,這裏的“萼綠華”即梅花仙子也是寫的《石頭記》的批者??東海孔梅溪。這些詩也是寫的“一芹一脂”,和的是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詩韻??也即是說明義不但看過《紅樓夢》抄本,還見過他們的詩集,和他二人深有交往。而《無題》正是芹脂的詩題。和《紅梅詩》一樣,明義也是出於同情才寫下了這許多的《和韻》的。
下麵即按本人的意見作些解說,倘屬異端邪說,還望明公大人從正大藝術角度給以正確的解說,以開茅塞。
前一《和韻》第一詩,首句“萼綠華來事偶然”,是謂這梅花仙子她來得太偶然,太出乎主人(即下句中的“凡”人)意外,是他未曾料到的。次句“仙凡悵望幾千年”,是說這一位仙子和那個凡人已互相悵望有幾千年的時間了!??這其實是不合理的,因為仙子自可活“幾千年”,但凡人生不滿百,是不能與之悵望至如此之久的。因此,正可知這不過是一種比喻,隻是說二人感情極深、愛意極重,但卻不能在一起生活。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塵世中的凡人;而她雖名為仙子實亦不過是一個獨處深山古刹中的女尼或道姑而已。三、四句“因誰漫使身為雨,為我何堪質化煙”,正說明“仙居”的不幸,是寫他看到她形容消損、瘦骨槎?的怯弱情景而發出的憐惜之言,認為她這樣無疑是“身為雨”,是“質化煙”,表現了他的無限憐惜之情,可想其執手撫肩深憐密愛的景況。“因誰漫使”?不因誰,僅是虛寫;“為我何堪”,則是實說,是為我,為了我才獨處仙界,化雨為煙,才忍受了這巨大的痛苦,作為情人我怎能不憐惜,“焉得不關心?”五、六句“青塚獨拋沙漠外,芳魂難傍故鄉邊”,是寫梅花,用比法,說她彷?是被拋擲於域外的孤魂,獨臥青塚的野鬼,因被棄在外,故難以回故鄉傍依。“難傍故鄉邊”??想傍倚在故鄉,傍依在心愛的人的身邊也已不能了,甚至連魂魄也難以回來。兩句說得極為痛切。在當時的那一個黑暗社會裏,實在是沒有他二人團聚的場所的。所以結句說“生平如許關情處,未敢賦詩浪與傳”,雖然他這一生對她??那綠萼仙子,那梅花女是如許關情,關情到如許程度,但他卻連公開的寫一首詩傳情也不敢。她的出身、經曆和處境都是不允許他公然寫詩,輕易地交人傳閱的。所以他才不得不將“真事隱去”,說“假語村言”,用“畫家煙雲模糊法”。作為友人,明義也不敢亂點人家的名字而深隱不宣。
第二首是寫那仙子也曾淪落風塵。首句“情場誰是藺相如”,是說在情場、風月場中,誰是藺相如,能像他那樣,完璧歸趙呢?其實是沒有的,作為一個弱女子自然無法也無力單獨抗拒邪惡勢力,得以完璧全身度過那裏的那種生活,而不被玷辱的??那是不能怪她的,故次句說:“璧碎秦庭罪在餘”,這不怪你,不能怪你,而是怪我,全怪我沒有照顧好你,使你落入了那種地方而沒有及時來救你出去。“罪在餘”三字是從雪芹角度寫,與前首“為我何堪”同一用法。非明義自謂也。三、四句“犧象豈宜陳野外,虎狼難信結歡初”,是承上聯,說她沒有錯,因而不應將其棄置野外而不顧,她是無辜的,是受害者,應予更多的關懷和護愛,因而他不顧一切,“哪管世人誹謗”,與她成了婚。但“虎狼”??如狼似虎的人們是不肯相信這一點,讓他們平靜地生活的。連他的生身母親都是這樣,在蠢婦的挑唆下對她深惡痛絕,硬生生把她從床上架起,蓬頭垢麵地逐出家門,對此,他又能有什麼法子呢?所以五、六句一轉:“花香葉色生空好,雨意雲?死未舒”,那以後,花葉雖然是那麼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但隻能是空好??好亦無用,而雨意雲?,雲心雨意,雲雨心意,兒女情懷卻至死未舒,直到老死都無法得以舒展!結束語明義說:“從此恨苗長萬丈,恐憑佛力未能除”,從那時,從她被生生趕到空山古寺以後,“恨苗”??仇恨的火焰,就直長萬丈,正是“新愁舊恨知多少?”“脂硯先生恨幾多”,“更有情癡抱恨長”,他們的恨是這樣的強烈,恨苗足有萬丈之高,因而明義估計這樣切骨的深仇大恨,恐怕“憑佛力”,靠人生如夢、孽障魔牽種種是未必就能除去的。事實也確如此,如明義估計的一樣,他二人雖然不斷地用禪機道語來麻醉自己卻終究未能解脫,也不可能解脫??難消他二人的心頭之恨,難解他二人胸中的痛苦和傷悲。
第三首是更進一步補敘他二人的情史。首聯:“妝樓曾與共茶煙,少小心情便鮮憐”,是說當年他二人曾經在“妝樓”(與“紅樓”同,指富貴家室)即江寧織府裏共同生活,同行同止,同飲同食,相互關心愛護,在少小之時二人的那種憐愛景況,便是世上鮮見、人間少有的。《紅樓夢》裏寫得極為分明。頷聯“玉杵不逢人去蜀,錦書空盼雁來燕”,是結果。“玉杵不逢”是用典:裴航與蘭英相愛,其母曰必得玉杵始可允婚,這裏寫雪芹尚未取回玉杵,二人尚未完婚,就發生了驟變。“人去蜀”也是用典,非實指,薛濤當年隨父去蜀而淪為樂籍,這裏指梅溪,在雪芹北去未回,她就淪落梨園做了優女。“錦書空盼”也是用典,當年蘇蕙曾織回文錦詩懷念去燕山的丈夫,梅溪亦是如是懷念雪芹。她盼“雁來燕”??從燕地來,帶來他的信息,他也盼“雁來燕”??到燕京來,帶來她的信息,但都是空盼,金陵別後音訊杳然。頸聯上句“埋愁是處多青塚”,是指回顧來程仿佛是一連串的青塚,一個連一個,分別埋葬了他二人的一段又一段生活??無一不是憂愁歲月。下句“抱恨無方問碧天”,是麵向未來而毫無辦法。“無方問碧天”??向天發問也無處可發。詩極寫當時他二人那種無奈的情狀。尾聯:“今日驚心重屈指,寒蛩衰草恰經年”,是呼應第一詩的首句。在幾度合離,尤其最後梅仙子被婆母馬氏逐出以後,他更是日夜相思,仿佛是過了幾千年一樣,而這時,這位已歸入空門的怯弱女兒竟突然的來到了他的麵前!當此時也,他真是格外的心驚:驚訝、驚奇、驚喜。屈指算去已經是整整一年,恰滿一周年了。故謂她的來是偶然,也是必然:當此分手經年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來了,離仙境來凡塵,來看她的玉兄了,隻是他已昏頭漲腦不知是過了多久了。這樣,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把雪芹、梅溪的名字寫進文中了。高明責怪我倒果為因也好,循環論證也好,吾非不知,吾不自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