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首:“瀟湘別院晚沉沉,聞道多情複病心。悄向花陰尋侍女,問她曾否淚沾襟。”這裏的“瀟湘別院”與“怡紅院”相對,具有《紅樓夢》外的意思。《紅樓夢》中紅怡綠快,《紅樓夢》外風雨淒涼。這兩首詩在寫書中的二主角寶黛的同時也透露了“一芹一脂”當時的生活狀況:他在那“怡紅院”裏做著紅歡綠快的好夢,娣娣姨姨語笑春風;她在那風雨淒清的“瀟湘院落”病體懨懨,珠淚不幹。其不與書中人事全符,是自然的事。
第四首:“追隨小蝶過牆來,忽見叢花無數開。盡力一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寫的是一個女子追隨小蝶過牆來到一個無數叢花盛開的場所,遂盡力折了許多花而把紈扇忘卻在草叢之中了。其第三句“盡力一頭還兩把”,應是盡力采了些花朵,除插頭外還拿了兩把,因而把原來手中的扇子遺忘了。方之《紅樓夢》包括各種抄本僅隻有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與之相類,但也有多處不同,書中說的是折扇,而明義詩中是紈扇,書中是聽了紅玉墜兒話為金蟬脫殼而忘了扇子,而明義詩中則是因為采花而遺扇。其不同處我以為當是真事和假語的不同,??而這正是內行人的題詩之所以有價值的地方。否則隻是用詩句複述書中的故事情節又有什麼意思呢?書中的描述已極為詳細了!我頗疑當年芹脂燕市遇合就在此地,而上述撲蝶、摘花、遺扇的情節就是當年梅溪的一段行事,曹雪芹在著書時做了剪裁挪移和加工改製才寫成了楊妃戲彩蝶的故事。所謂脂批“實有這一句的”,“移東挪西任意寫去卻是真有的”,等等,而明義借此詩把書後的真事點出來了。
第五首:“侍兒枉自費疑猜,淚未全收笑又開。三尺玉羅為手帕,無端擲去複拋來。”這首詩描寫的內容和紅樓故事間的差異就更大了,很難確指某人某段。一般多以為是第三十回寶玉以袖衫拭淚,黛玉遂將一方手帕摔給寶玉事,但書中並不是“三尺玉羅”,也無“擲去複拋來”的描寫及破涕為笑等情節,且將第一句“費疑猜”歸襲人、紫鵑,而將第二句破涕為笑歸之黛玉,變換主語,亦是不當之文。我認為明義此詩也是寫的書後之真事,是“一芹一脂”燕市遇合的情景。事情大概是這樣,彼時梅溪正在某豪府家為“侍兒”,好容易得遇知己,這個知音又恰恰是她的“夢中人”,她童年的舊友??才氣橫溢的曹子,自然是喜出望外,但又懷疑他已有妻子,自己的夢想成了泡影,因而“獨立在花陰下嗚咽起來”,最後終又弄清他依然真誠地愛著自己,不負她的一片苦心,“素日認你是個知己,果然如此”,不僅不厭反而更憐自己的風塵境遇,格外關心,因而轉悲為喜,深感欣慰。這即是前二句的內容。而二人表達心意的方式就是後兩句寫的借玉羅三尺傳情,寓心事於手帕之中,包括題詩其上而“擲去複拋來”,私相傳遞。這裏先是“費疑猜”,終又破涕為笑,“淚未全收笑又開”,借“三尺玉羅”傳情的始終是某府的侍兒孔梅溪棠村一人。這些情節後來被雪芹分別寫在了第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及第二十六、第二十七、第三十、第三十四諸回中。明義也用此一詩把《紅樓夢》後的這一段公案,這麼多回的內情給我們點明了。
第六首:“晚歸薄醉帽顏欹,錯認?兒喚玉狸。忽向內房聞語笑,強來燈下一回嬉。”我認為是繼續寫《紅樓》內情,寫他二人燕市哭歌遇合時的曹子。這幸遇、這重逢自然是他盼望的,他一直惦記著舊友的下落,盼望她早日來燕,但萬萬沒有想到,生活竟會是這樣嚴酷,昔日出身高貴、長於“綺羅叢”中的少女,已經成了一個風塵漂泊的身份低下的女流,憶昔撫今,不能不令他萬感交聚,借酒澆愁,直到很晚才醉酒歸來,甚至連貓兒狗兒也辨認不清了。人謂“兒”(小犬)、“玉狸”(貓兒)是代指某兩個丫鬟,餘以為非是,與第三十一回寶玉錯將晴雯當襲人的情節也不相幹。這時房中傳來了一陣笑語,這笑語自然是出自那位“抱衾小婢”,“嬌懶慣”了的小鬟,她看到“二爺”歸來了,不由得發出歡快的笑聲,她與全家人都在等待著他,這個兩房三代人的希望。對此他不能不“強來燈下一回嬉”,嬉戲一回。這也正是上詩記的梅溪之所以要“費疑猜”而下淚的本因。這一點在下麵之第十首中仍有記述。
第七首:“紅樓春夢好模糊,不記金釵正幅圖。往事風流真一瞬,題詩贏得靜工夫。”是明義代雪芹抒發感慨,憶昔感今,麵對今日之窮愁潦倒雨雪風霜的景況,回想當時的富貴生涯和童年韻事,包括下邊第八、第九兩首描繪的生活細事,怎能不令他深感往事如煙浮生若夢,惟有詩詞長存。其中第二句“不記金釵正幅圖”,我頗疑係指雪芹出示《紅樓》給明義看時,也因歲月飄忽,連自己作的“金釵正幅圖”也有些記憶不清了,惟有題詩和詞曲永不遺忘。明我齋感乎此而借以寄情。方之《紅樓夢》,則第五回“夢演紅樓夢”和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恍恍惚惚倒像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哪年哪月了”可以作為此詩的注釋。
第八首:“簾櫳悄悄掛金鉤,不識多人何處遊。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及第九首:“紅羅繡纈束纖腰,一夜春眠魂夢嬌。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雲綃。”兩段即是二人當日“秦淮舊夢”和“燕市重逢”中的“往事風流”之一斑。《紅樓夢》第二十回及第二十八回描寫了這兩個細節,但已分別寫在了麝月與襲人身上,所謂做了藝術加工是也。
第十首:“入戶愁驚座上人,悄來階下慢逡巡:分明窗紙兩?影,笑語紛絮聽不真。”是題詩第四、第五、第六首的繼續,而第七、第八、第九首則是其中的插話及插話的補充,現仍回正題,繼續講雪芹梅溪的遇合。詩中的主人即是一見了他便大吃一驚的座上女兒??孔梅溪,所以趁天黑便悄悄來到他的階下逡巡,結果她分明看見窗紙上映著兩?影,女人的耳環影,又聽到紛絮的笑語隱約傳來,雖聽不真說的什麼,但是女子的笑聲則確定無疑。這正是前詩中寫的雪芹薄醉晚歸強來燈下與小鬟嬉戲之時,因而使她不能不“費疑猜”以為他已有妻子而淒然淚下。“獨立在牆角邊花陰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為說明上述推斷的合理性,下麵略為詳細地談談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密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的回末總評,全文是:
喜相逢三生注定,遺手帕月老紅絲。幸得人語說連理,忽又見他枝並蒂。難猜未解細追思,枉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這裏邊就提到了“相逢”,“遺手帕”,“他枝並蒂”,“猜”,“疑”,“哭”等字。倘使也硬套紅樓故事,前兩句可附會小紅遺帕,後兩句可附會黛玉傷感,而中間的“幸得人語說連理”、“忽又見他枝並蒂”則毫無著落了,而且一條批語這麼東拉西扯、忽彼忽此,亦是行文之怪事。其實這一條批語是一氣直下,自始至終說的他二人(紅玉、芸兒、寶玉、黛玉都是替身),點明是回書後的真事的。命運注定了他二人在經曆了人生劇變之後,終又於燕市相逢了。通過遺帕傳情終於暗達了二人的心意,詳情自然是梅溪認出了這個一派英風高談雄辯的人就是她的秦淮舊友,因而故意丟帕示意,後來終於接到了他的複帕??當年保留的信物,領會了其中的深意,不禁使她五內沸然,也不顧嫌疑避諱等事便提筆寫下了那三首題詩。最後“幸得人語說連理”,有人作了說合,此人當是雪芹乳母,所謂“李嬤嬤”、“趙嬤嬤”者是也。卻不料在她偷偷去芹家窺視時,不意竟有女人耳環影現於窗上並且有笑語傳出,因而使她猜疑不解,而痛哭起來。書中描寫當然距真事很遠,因為那是假語村言,而黛玉“獨立在牆角邊花陰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則當是史筆,因為其中含有真事。
由此可見,明義的題詩、紅樓石語及脂硯齋評是完全一致,相互呼應的。至於這一回的寓意,“蜂腰橋設言傳密意”是曹雪芹在人生的狹路中設假語村言以傳達他心中的密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是說梅溪,她在那風雨淒涼的“瀟湘院落”裏“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裏不細說了。
第十一首:“可奈金殘玉正愁,淚痕無盡笑何由?忽然妙想傳奇語,博得多情一轉眸。”是寫曹雪芹著書的緣由的。《紅樓》的許多章回、許多段落都是表達這一內容的。例如第二十五、第二十六回就是如此。一般讀者之所以讀不懂《紅樓》及內行人的詩文,往往都是囿於《紅樓》故事,總想把其中的詞語和書中的人物聯結起來。如“金”、“玉”、“麝月”、“檀雲”等,殊不知《紅樓》詩歌恰恰不是如此。倘使我們根本沒有看過《紅樓》故事,僅從詩人角度,如讀唐詩宋詞那樣,隻把它們當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詩歌去分析理會,那就洞若觀火,《紅樓》真事及“一芹一脂”生平實事就盡在眼前了。再沒有比這更簡單容易的事情了。對一些知情人的題詩也是如此。全詩前兩句說雪芹麵對梅溪“金殘玉愁”、備受折磨而“淚痕無盡”的景況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樣才能博她一笑。後兩句說曹子忽然妙想何不如此如此,寫一部“兩麵皆可照看”的奇書,一方麵演說當時的人情風俗,另一方麵結木石因果作幻境情人,給自己不幸的愛人以一點欣慰呢?於是他就放筆寫成了這一部奇書,這真是奇想妙想,而且的的確確是“忽然妙想”,說別人用語不當,實際還是自己領會不確的緣故。這樣他終於博得了那位絳珠不斷的“仙女”,那位多情痛心的女子回眸一笑。所謂“回思將餘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