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門前,有一棵歪脖子棗樹。之所以歪脖子,是因為有一年冬天,父親砍棗樹邊的一棵臭椿,不小心碰斷了棗樹一根挺拔向上的枝幹而造成的。斷了一根主幹,那營養仿佛全都攻在了另一根側枝上。雖經大人用草繩子勒了又勒,終究沒扳過來,依舊長成了一棵歪脖子樹。村裏的孩子常常得意地騎在那裂縫森森的脖頸上,忘形地做出各種逗人發笑的鬼臉兒。
棗樹知春,總是在很晚的時候,其它的樹們早都滿頭蒼翠綠意濃濃了,棗樹才大夢方醒般地有細芽冒出。棗花開的時候,紛紛揚揚,細密碎小,就像新下了一場銀白的小雪,鬧鬧嚷嚷地招蜂兒引蝶兒。村裏的孩子仿佛早就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成群結隊地打從樹下過。可是,有個杏眼圓臉的女孩兒,挺厲害地坐在樹下守著,一刻也不曾離過。她不準一個大膽的野小子再騎到歪脖子樹上。因為大人說過,這時候的棗花很金貴,晃動了棗樹,棗花就會簌簌如落雨一般地掉在地上,那些棗花其實就是日後的棗子呢!村裏的孩子果真是不敢妄動了,隻好抬起頭,饞饞地望著歪脖子樹上那無數個閃閃發光的小太陽,直到把眼睛都望花了,花成一串串五彩繽紛的流星。
潔白的棗花紛揚著淡雅的清香,將古老的院子點綴成了一支溫馨悠遠的歌。女孩的母親總是在這樣的日子裏,安寧而慈祥地坐在歪脖子樹下紡線。黝黑發亮的老紡車,嗡嗡地轉動著歲月的木翅,一圈又一圈地按主人的意圖趕著千年不變的老路。長長的棉線一如永不幹涸的溪水在母親靈巧的指縫中涓涓流淌。紡線聲和蜜蜂采蜜聲,嗡嗡地合為一體了,陽光在棗樹的枝葉間篩落,院子裏那隻憨態可掬的大黃貓,每每邁著紳士般的步伐走過來,慵懶地臥在母親的衣襟邊,呼呼地打起瞌睡。微風沙沙地吹過,吹落了一層紛紛的銀雨,棗花將大黃貓斑斕的身體覆蓋了,棗花落在了母親烏黑的發髻上,母親成了一位絕美的花娘了,母親身邊那個紮羊角辮穿花布衫的杏眼女孩傻笑了。咯咯的笑聲如一串銀鈴,在老屋前飄灑。笑聲把歪脖子樹上兩隻相依相偎的紅嘴鳥兒嚇跑了。
古老的紡車轉了一圈又一圈,細長的棉線轉成了一個個鵝蛋般大小的線穗。就在那紡線聲聲裏,棗花兒落光了。棗花兒落光不久,就有羊屎蛋兒大小的青棗兒在枝葉間探頭探腦,幾天不見,那些青粒兒一嘟嚕一嘟嚕地垂掛了。這以後的日子,母親不再紡線,母親把那些潔白的線穗兒收藏在草編的匾簍裏,等到冬閑,再重新取出來漿曬,繞到線圈上分出經緯,然後才爬上高高的織機,織出棗花一樣潔白的土布,縫製出一件件棗花一樣美麗的衣裳。可是,眼下不行,眼下母親要去大田裏做活,正是農活兒就像篩子眼一樣稠密的時候呢!老屋前後的土地上,鄉村開始了辛勤的耕耘,布穀鳥開始了聲聲啼喚。大地旋轉著碧綠的衣裙,一望無際的田野裏,到處都是生命亮麗的音符。母親整日整日在清新的泥土氣息中繁忙,在莊稼野草的芬芳中奔波。母親在地裏忙活的時光是女孩最費力的時候,歪脖子棗樹下一刻也離不開人,女孩就寸步不離地坐在樹下守候,定定的,像一座凝神的雕像。渴了喝口水;餓了啃塊餅;困了拿薄荷草揉揉太陽穴;閑淡了,就拿一紮泡好的麥秸草掐帽辮,這一招是新學的,手藝很拙劣,歪歪扭扭一路斜。一天兩天,就在守候成熟的日子裏,那手藝竟也練得令人刮目了。草帽辮掐完了,棗子還青著,女孩就納鞋墊,直納出一撂厚厚的鄉韻來。村裏的孩子不停地在棗樹下走過,三三兩兩地瞪著焦灼的眼睛望天,仿佛一個個希冀的眼神,就能把那滿樹的青澀望得紅熟、透亮,堅實滾圓。等呀等,盼呀盼,一天也不漏過,仿佛一天的疏忽就會錯過了棗兒成熟的日子。
打棗的日子真的就在無盡的期盼中來臨了。棗子成熟的季節是女孩子的盛典。一聲清脆的呼喚,引來了各家孩子的歡笑。一根長長的葵花杆,攪動了滿樹的玲瓏;滿樹的玲瓏,在孩子們身上濺起了豐收的金雨。成熟的秋天裏,歪脖子棗樹下,千萬顆小太陽映照著村人們純淨透明的臉,守望的女孩終於被收獲的喜悅弄醉了。美好與眾人分享,咯咯的笑聲中,等待的焦渴,守候的疲憊全都不翼而飛了。欣喜浸透了老屋,也同時滋潤了老屋前的歪脖子棗樹。
歪脖子棗樹已經很老了,棗樹下母親的紡車也早已不轉了,可棗樹下那個守候成熟的女孩呢?給一根長長的葵花杆,她還能夠咯咯地笑著攪動一樹紅紅的期待嗎?
原載上海《少年文藝》
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