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自曹總將我們的“砂孔改堿”方案帶回局裏以後,我們就著手第一期工程的前期準備工作。三甲營村的積極性很高,在他們的有力配合下,四百畝鹽堿地的規劃勘測、砂孔及深井淺井的布置定位很快搞完,施工人員也隨即組織起來。日子一天天過去,預算資金卻遲遲不能到位。我心急如焚。經杜工回局裏了解情況,得知問題出在分管財政的秦副局長那裏。方案在局務會順利通過,秦副局長會上支持,會下耍花招。他也不說不給錢,隻是說澆地款沒收回來,帳上暫時沒錢,靠些日子再說吧!靠到什麼時候不得而知。聽財會人員說,帳上的款全部撥給秦局長主持的在省城剛剛開辦的三產合資公司了。據水娥介紹,這位秦副局長正是當年極力支持修建三甲營水庫的人稱兔兒嘴的瘦幹猴秦雙錄副科長。此人要才無才,要德無德,平日一付正人君子樣,全憑溜須拍馬走上層、鬼撇六道耍手腕節節上升。他與曹總長期麵和心不和,曹總主持的工作他常常在下邊兒搗鬼或百般刁難或釜底抽薪表麵上卻讓你抓不住把柄。我血管裏流著熊家的血,和爺爺一個樣,最見不得這號人!就生氣地說:“他算什麼玩意兒!我們這是替他當年在三甲營犯下的錯誤贖罪,他反而卡我們的脖子,哪有這種道理!”杜工說:“拉福,你別動氣,我談的這些情況都是在下麵聽說的,並不落實。曹總隻是說讓你別著急,資金很快會到位的。”我說,“不行,我一定要親自去問他個長短!”水娥說:“你這樣直接找秦會不會影響領導之間的關係?”我說:“放心吧,我會把話說的非常動聽。”水娥要跟我一道去,我巴不得呢!

我倆回到局裏,沒找見秦副局長倒是先遇上了曹總。曹總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錢落實了,到財務上提款去吧!不知曹總又想了什麼辦法,他肯定費了不少周折,我心裏敬慕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們再無意去找那個瘦幹猴兔兒嘴局長了。辦完事就讓水娥先走一步,我順便去封樂村看望奶奶。應該說這次沒帶水娥同去看奶奶是一個極大的失誤!由於這個失誤致使兩年後在愛情問題上那一跤摔得我痛不欲生。

這次見到奶奶我終於如願以償,不僅解開了奶奶和爺爺分居的謎團;而且將父親的傳奇性婚姻及意外的喪生也了解了個透。機會趕對了,都是奶奶主動聊起的。我一進門,奶奶正在牌位前燒紙錢禱告,供桌上擺著四碟吃食,一雙筷子一盅酒。我疑惑地問:“奶奶,今天是什麼日子?”奶奶見到我,驚喜異常,“拉福,你回來的真是時候!今兒是你爹的生日,快給你爹燒香叩頭。”我可從來沒聽說過爹的生日,興許是血緣關係,奔湧的親情立即促使我將一柱香點燃插在香爐裏,又跪地叩了三個頭。奶奶給我倒了一碗糖茶水,接著就打開了話匣子。

奶奶說我爹命不好,人強命不強。“你爹小的時候,我就請批八字的先生給他算過命,先生說你爹和你爺爺的八字不合,犯克,八字硬的就要克八字軟的。照不然,你爹剛活到二十就叫你爺爺克死了!他們父子倆不知咋就叫算卦的說對了,離不得見不得,一輩子沒有緣法。坐到一起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吵架。你說西他偏要東,你說東他偏要西……”

也許是從鎖柱上小學一年級時種下的根源。那日晌午,鎖柱哭哭啼啼背著書包回到家裏。柳葉問他哭啥他也不吭聲,隻是越哭越凶。母親最了解自己的兒子從小皮實,挨了打挨了罵凍著燙著一般都不會哭,除非捅到他的傷心處。“是不是大年級的娃們欺負你啦?”鎖柱哼了一聲。河奎就說:“告給爹是誰,我去收拾這幫灰小子!”鎖柱生生地瞪著河奎愣愣地冒出一句令父母百思不解的話,“你不是我爹!”河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你再說一句?”鎖柱一點也不畏怯,“你不是我爹!”河奎哪兒受得了這個,想自打你在娘肚裏老子就對你千疼萬愛,舍身玩命地保護你娘兒倆,如今還沒長成人你就昧良心,“啪!”一記耳光甩在兒子臉上。柳葉趕緊將鎖柱摟在自己懷中,衝著丈夫叫:“你打他做啥?你不知道他還不懂事!要打你就打我吧!”說著就嗚嗚地哭起來。河奎打完兒子就後悔,是呀,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娃,我為啥要跟他認真?再聽柳葉這傷心地一哭,河奎的心就像被人使勁攥在手裏一樣緊疼緊疼。在柳葉的安撫追問下,鎖柱說了實話:在放學的路上,有一撥大孩子圍住他戲虐打鬧,罵他是“老雜種生下的小雜種”、“沒有真爹的猴崽”……柳葉就一陣陣心酸,替兒子委屈難過。她流著淚勸兒子:“別聽他們胡說,都是沒影兒的事,以後別跟他們在一起耍。”從此鎖柱幼小的心靈就罩上了父親是老雜種的陰影,高大的形象在他眼裏怎麼也神聖不起來。鎖柱打小憂鬱孤僻、高傲不馴的性格的形成與此不無關係。

鎖柱輟學後在家無所事事。河奎跟灌區的領導說了說,就在牛灣閘當了一名不在編的勤雜工,和老子一個待遇,隻是補助拿的更少。經常跟澆地的耍水的年輕後生們在一起鬼混,鎖柱染上了抽煙喝酒的毛病。任父親怎麼訓砍,他的毛病非但沒改,而且煙酒的癮頭越來越大。他有著一頓一斤酒打不住的酒量。柳葉可憐兒子,斷不了偷偷給點小錢。有一回澆地,河奎發現兒子給官堡大隊多放了一個小時的水,問他怎麼回事?兒子不得不招供:官堡大隊的主任送了他兩瓶酒。河奎氣瘋了,當下掄起鐵鍬狠狠抽了兒子一通兒!然後買了兩瓶酒逼著鎖柱給人家送去,並且帶上話,多用的水下一回澆地扣除。鎖柱心裏恨爹,但不敢反抗。不爭氣的兒子對熊河奎精神上的打擊是無可挽回的。無情的現實使當初成龍變虎的期望像玻璃瓶子落地摔得粉碎!兩口子常坐在一起懊喪地歎息。河奎說:“原指望他出人頭地哩,沒想他念書不球行,屁本事沒有!學下一身毛病不說,脾氣還挺大,他能幹成個啥?唉,我算看透了,一輩子起不了山!你說,你咋養了這麼個沒出息的貨!”柳葉就說:“我養的,不是你下的種!就你那窮樣子,還指望兒子好到哪兒?”“我是不咋樣,可毛主席的老子也沒當過皇上,周總理的爹也沒當過宰相。”“我不和你抬杠,命裏有三分別想要十分,你就使盡點吧!”“是呀,兒子不成器盼孫子吧!”然而就這窮家破舍,就這兒子的德行,誰家的女子能看得上?為鎖柱成婚確實成了兩口子一度時期最頭疼最犯難的事。

奶奶說:“你爹水性好,比你爺爺強,方圓百裏沒人勝過他。他是因水得福,也因水遭禍呀!你爹出事那年天旱得出奇,莊稼旱死不說,老高老高的樹都曬幹了葉兒。老人們說,趕上光緒三年的旱象了。那一年汾河裏出了許多奇離古怪的事。天天夜間河道裏就響起‘嗚兒嗚兒’的呼叫,像鬼哭狼嚎,怪人的。膽兒大的夜裏就去河灘查看,什麼也見不到。人們就傳說是河妖現世了,河妖渴得忍不住,跑到塵世收命來了。一時間嚇得娃兒們夜間都不敢出門。五月裏,老天晴格朗朗的一絲兒雲都沒有,汾河裏就憑空發了一場大水,你說怪也不怪……”

鎖柱跑回家放下鋤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河裏發水了,我去撈柴!”“柱兒,別去!人家說河妖收命哩,你送死呀?”柳葉說著走出門,兒子已經不見了。

好凶的一河水蹬滿兩岸。渾黃的激流一滾一滾趕死似的向前撲騰著狂奔著,洶湧的濁浪發出悶雷般的咆哮,忽而在這兒立起一排身子,忽而又在那兒立起一排身子,爭相比高。暴躁的洪流仍嫌擁擠的河道不夠恣睢肆虐,將一爿一爿沙土堤岸“呼隆呼隆”吞進肚裏。從上遊衝來的大樹小樹、房梁木椽、小平車、炭塊、豬、羊等物在波濤裏沉沉浮浮漂然而下。岸上站滿了看漲水的人們,大多是青壯年漢子。然而不像往年,下河撈柴的卻很少,顯然受傳言的影響。隻有那些不要命的後生,才狂呼亂叫著一趟又一趟從河裏澇出各種物什一堆一堆堆在岸上。鎖柱跑來一見這麼大的水喜出望外!脫光身子就往河裏跳。他先不撈柴,一年多沒下河了,他先要過一過鳧水的癮頭。甩開臂膀朝河當間遊去。他撒水(土自由泳)的姿勢非常好看,半個胸膛露出水麵,左右兩臂倒替著一前一後揮灑自如,頭隨著膀子擺動,前進的速度極快,如同一隻燕子貼著水麵輕鬆地飛翔。博得岸上一雙雙驚羨的目光齊對準了他。他在浪窩裏鑽了一個水底撈月,剛冒出頭就被一排門扇似的大浪劈頭蓋臉砸下,人們都為他擔心,然而他感覺痛快極了!他踩著水,抹了把滿臉的黃湯,就見一株粗大的柳樹朝他漂來。正打算將它拖上岸,樹梢前麵的一綹頭發引起他的注意。烏黑的發絲在陽光下分外奪目。隨著湍流的逼近,他驚呆了:那是一個女人!他隨即決定放棄大樹,捕撈女人;即便是一具死屍,認領屍體者也得付一筆辛苦費。錢比樹強,可以打酒買煙。他鳧過去攔住女人捧起頭,啊,竟是一個年青女子,盡管麵如灰牆,但看得出眉眼倒挺俊俏。他使出渾身解手擁著女子的上身單臂順流朝河岸遊去,盡量使她的臉露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