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灣村南頭有一座破爛不堪的龍王廟,大殿裏供奉著龍王的彩色塑像。由於年久失修,龍王身上斑痕累累布滿灰塵,唯有那對黑白分明圓如核桃的大眼仍然閃射著人的寒光。傳說陰曆七月二十八是龍王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附近村莊甚至方圓百裏的人們都要來這裏趕廟會。解放以來隨著破除迷信的宣傳,古時傳下來的廟會漸漸隻成為商品交易和農閑看戲的場所,龍王爺就被人們淡忘了。連續三年大旱又喚回了人們的記憶,寂冷的大殿裏又開始香煙繚繞,塑像前也就斷不了出現供品。然而今年的廟會更是非同尋常,人們自發地組織了聲勢浩大的祈雨活動。龍王廟前的空場子裏聚集了成千上百的老少人眾,並且還在不斷地有人從四麵八方湧來。政府部門發通知恐怕也沒有這麼大的號召力!人們靠著民間渠道一傳十十傳百地把消息傳開就自覺自願地來到這裏是因為今年的旱情太嚴重了!自開春以來沒下過一丁點雨絲,漫說旱地莊稼無望;就連水地的禾苗也大半枯死。野菜拔光了,槐花摘淨了,所有能見到的榆樹都裸著像屍骨一樣的身子。牛灣村有兩口吃水井枯幹,剩下唯一的一口水位也在急劇下降。人們再不敢用井水澆地,保住人蓄吃水才是最重要的。官方非官方的輿論都稱是百年不遇的大旱,至於是否可靠?無從考察,但活了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說從沒見過這樣的旱象。
今日的龍王爺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上下一新,被祈雨的人們請出大殿,神態威嚴地坐在廟前的台階上。主持法師由雨則爹杜狗義裝扮。他散發披肩,穿一件繪有八卦圖案的黃道長袍,手持馬尾製成的拂塵,在龍王的塑像前神神道道地手舞足蹈一陣,嘴唇開闔念念有詞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燒表上香,匍匐在地。灼人的烈日之下,全場子的人都光著膀子,頭頂柳條圈圈,跟著法師跪地叩拜。法師將手中的拂塵在當空劃了一個圓弧,隻聽“嗵嗵嗵”三聲炮響,戴著腳鐐的“罪人”從人群中閃出,嘩啦啦嘩啦啦蟎蟎跚跚走到龍王麵前,酷似真人一般的童男童女也被人抬著站在“罪人”兩側。“罪人”近乎裸體,發達的肌肉在陽光下油光閃亮。他脖頸周圍捆綁著四把明晃晃尖刀,鋒刃緊貼皮肉,使直立的頭半點動彈不得。前伸的兩手,一手握一把鍘刀橫立肩頭,刀鋒朝下。手勁稍微一鬆,刀刃會立即切進皮肉。在場的人見了都為這高個子後生捏著一把汗!
接下來是聞名晉中平川的文水嶽村呱子特此趕來獻給龍王的表演。這種祖先們為求雨而創造出來的民間藝術氣勢粗曠,風格彪悍。由圍著大鼓散布開來的眾多的青壯年漢子組成的呱子隊,齊是光膀赤背,腰纏樹葉裙,紫銅色的健壯體格給人以力與美的感覺。他們手中的小鈸碗兒大沿兒小,撞擊的聲音猶如蛙鳴,十分動聽,因故人稱“呱子”。漢子們邊扭動身軀邊拍擊呱子,與大鼓大鐃的節奏配合演奏,能有聲有色地模擬出大自然的烏雲翻滾雷鳴閃電風雨交加。奏至高潮,隨著站在高出人頭的鼓架上的彪漢用柳枝蘸水灑向樂手,漢子們也不斷將小鈸拋向空中,拴著彩穗的呱子有上有下此起彼伏,仿佛甘霖降落,又如百姓歡騰,煞是好看!表演完畢,法師將拂塵甩了幾下,恭恭敬敬欠身將龍王請起,然後嘴裏哼著無字的歌率領求雨的隊伍次序井然地起程,向汾河灘進發。三眼統炮手開路,龍王爺被四名壯漢抬著走在最前,緊跟著的是“罪人”和童男童女,接下來是吹鼓手呱子隊,走在最後的是來自各地的滿臉虔誠的祈雨者,乎乎拉拉一裏來長,人人手中拿著盆盆罐罐碗碗邊走邊敲擊著,那陣勢頗為壯觀。
求雨的活動一般禁止女人參加。田彩彩出到街上,擠在人群中看熱鬧。隊伍過來了,當肩扛鍘刀鋒刃、拖著腳鐐、汗流浹背的“罪人”從她麵前經過時,她立即嚇得瞠目結舌心驚肉跳!她哪兒能想到是他!盡管關係斷了數年,但她心裏依然愛著他。她戰兢兢瞅著他直為他擔心。太可怕了,這不是活活兒折磨人嘛!就這樣走到汾河灘不累死兩個肩膀也要讓鍘刀不知切割成什麼樣子!她恨那扮法師的公公,為啥要選中他做這營生。不行,一定要設法救他!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灰眼仁一轉,有了。她一股風向牛灣閘跑去。
熊河奎又恢複了往日在人們心目中築墊領袖的地位。在日趨瘋狂的旱魔百般蹂躪晉中平川百姓的當兒,當年天濟墊一帶群眾在汾河裏築墊的呼聲愈來愈高。灌區的支渠幹渠已經枯幹多少個月了,汾河裏盡管流著不大的水,但攔截起來也能解決燃眉之急。所在縣的王縣長帶著水利局耿局長多次來找熊河奎希望他能挑頭掛帥,老六雖說已五十開外,一說起築墊就渾身癢癢熱血奔湧,哪有不讚同的!但他希望這件事能和汾管局勾通,以免惹麻煩。照不然,朱局長很快捎過話來,為了確保汾河三壩用水,不許在中途築墊。熊老六為難了,他被夾在中間該聽誰的?從感情上說,他當然願意築墊;可汾管局是他的上級,不聽又不好。那日潘天厚領著縣裏的耿局長又來牛灣閘找他。耿局長說,天濟墊所有受益的公社大隊都通知過了,明天人馬就可以集中。咱們今兒是不是去選定一下墊址。河奎就把汾管局的意見談了。耿局長說,我們已經請示過省裏有關領導,上麵非常同情我們的處境,說我們這地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築墊是在特殊年景下抗旱的一種特殊對策。老六同誌,你就放心地幹吧,不用你承擔責任!河奎正抽著煙悶頭考慮,柳葉就慌慌張張闖進門:“他爹,快去救救你兒子吧!將才彩彩跑來說,求雨的人快把他折騰死了,叫他裝啥罪人,把鍘刀撓在肩上,這不要人命嘛!”潘天厚氣憤地說:“這簡直瞎胡鬧!求雨頂屁用!”河奎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說:“我去看看。”疾步出門。
淡灰色的天空無遮無擋,懸在當間兒的日頭一點也不憐憫人間,惡毒地噴射著白熾的光。藏雨的雲朵被它吸走了,無盡的水分被它烤幹了,多少綠色被它吞食了。汾河灘的沙子都曬得冒了煙,腳踏上去就像踩在燒燙的鏊子上。祈雨的人流浩浩蕩蕩開到這裏,所有人的皮膚都像塗了一層紅油彩。龍王爺被安置在汾河岸邊,接受著求雨者的虔誠與寄托。“罪人”已經精疲力竭,僅靠最後一點毅力支撐著。兩口鍘刀的鋒刃已深深切入他的皮肉,鮮血攪和著汗水沿著他高大的軀幹瀝瀝拉拉不斷地往下流淌。腳鐐早已將腕皮磨破,露出血呼啦喳的肉。他走過的身後留下一個一個大腳板子血印。此刻他正跪在龍王麵前贖罪,頭上插著一柱香,等待接受龍王爺的赦免。據說一直要等到天空出現烏雲方能罷休。河奎趕來時正在焚燒童男童女,以此取悅龍王。他氣勢洶洶上前,一腳踹倒正在施法念咒的法師,遂又轉身將龍王的塑像推倒!啊呀,竟然敢侵犯龍王爺!在人們心目中這絕對是犯忌的事情,一般人誰敢做?但熊河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雖說也是從舊社會過來的,腦子裏卻沒有神鬼一說。他麵對光膀赤背跪倒一片的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他的祈雨者,高喉嚨大嗓說道:“老鄉們,不要聽他(指法師)胡言亂語!更不要相信鳥(讀diao)龍王爺!老天不下雨是自然天象,誰也沒法子。抗旱的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明日縣上就要在汾河裏做墊,你們有力氣就跟我去築墊。現在都回去吧!”人們一哄而散,議論紛紛。老六趕快給兒子卸刀解鏈,擦拭身子。鎖柱當下就暈了過去不省人事。老六見兒子這付狼狽的樣子,鼻子一酸,淚水盈眶。人們七手八腳搶救鎖柱,潘天厚心疼女婿,趕緊從汾河裏舀來一盆水,給鎖柱溻額頭擦血跡掐人中,呼喚不止。
鎖柱被抬回家直到天黑才蘇醒過來。他躺在炕上微微睜開眼,望見圍攏他的爹、媽、根香的麵孔都影影綽綽模糊不清。傷口已經包紮好,稍微一動就疼。根香一勺一勺給他喂水,母親用蒲扇給他扇著風。漸漸地他恢複了神智,熟悉的小屋又清晰地回到他的眼中。柳葉說:“柱兒,誰叫你給他們作那活計!你是憨駱駝,叫人家抓你大頭。”河奎問:“是不是杜狗義那灰鬼找你幹的?”鎖柱瞅一眼爹沒言語,目光裏藏著恨。他心裏正埋怨爹不該幹預祈雨活動,這使他受了罪而當初商定的十塊錢卻沒有拿到手。十塊錢不簡單啊,在困難年月可以買二十多斤高價白麵哩!鎖柱的心裏很悲很苦,他是為了拯救家中的生活拮據才跟杜狗義達成那筆交易。他清楚家裏半個月前就斷頓兒了,日日僅靠稀溜溜的高粱麵糊糊維持全家人的生命。前一段爹不知從啥地方弄來半麵袋穀糠,糠摻上晾幹的野菜做成的窩窩吃得一家人屙不出屎來。偏在這時,根香懷上了孩子。別說營養了,肚皮都填不飽,將來孩子能不能出生,生出來是個啥樣兒都很難說。看著一天天消瘦的根香,鎖柱心裏難過極了!他痛恨自己連養老婆的本事都沒有。有一次出外幫人家打井,吃飯時一人兩個花卷他舍不得吃,裝回來塞給根香。根香不忍心吃,就給爹媽一人一個。老兩口哪舍得吃?就你讓我我讓你,讓得全家人都哭了。最後柳葉求情地說,根香,不為別的,為保住熊家的後代,你就吃了吧!大人好說,咋難也能熬過去。根香不得不擒著酸楚的淚一口一口將花卷吃掉。一想到這些鎖柱的眼圈就紅了。柳葉說:“柱兒,你爹問你呢,是不是杜狗義讓你幹的?”憋了半天,鎖柱才支支吾吾說:“他們應承下給我十塊錢。”柳葉說:“我想你不會那麼憨。”河奎說:“十塊錢就給他幹那鬆營生?你太賤了,一百塊也不給他幹!”柳葉就替兒子打抱不平,“你不賤,你去給咱掙十塊錢回來?我最了解我兒子,柱兒還不是為根香的身子著想!”根香眼裏擒著淚說:“媽,要不把胎兒打了吧,等往後日子好過了再說。”河奎馬上接過話茬,“千萬不敢根香。就是討吃賣褲子也要把娃保住。”柳葉說:“聽你爹的話,娃,咱家再窮也不能讓你受製。我那裏還存著一個金溜子一對銀耳環,是我在熊家當童養媳時玉貴媽送的見麵禮。原想送給你的,現在看來眼下這一關過不去,不如將它換成錢,顧命要緊。他爹,這件事我想了好多日子了,你抽空進城把它變賣了,順便買點糧食,再給根香買點好吃頭兒。”河奎的一臉愁容已被憨實的歡笑所代替,“哈哈,這麼好的事情你咋現在才說!”柳葉親昵地斜一眼丈夫,說:“我還不知道你這人,早說出去早叫你揮霍了!”河奎說:“也是。明日我就要去河上築墊,等鎖柱養好了身子,這件事就叫他去辦吧!”因此,鎖柱出事前的這段日子還算過得愉快。
汾河灘裏人火繁鬧盛況空前。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這裏橫斷河身,構築土墊,熱情非常之高漲。這一方麵是旱情所迫,誰都希望幹渴的土地能澆上一場透水;另一方麵十多年不用這種土辦法作墊了,上年紀的懷舊,年輕一點的感到稀罕。盡管日頭曬得要命,家家缺吃少糧,各受益公社大隊前來參戰的人員還是非常茂盛。他們在工地幹活,記大隊的工分。那年月一個工不過一兩毛錢,有的連一毛都不到。可是出工的社員誰也不會用那點工值去衡量自己的勞動。無論推土的、挑擔的、打夯的、編席的,一個個頂著驕陽大汗淋漓,幹得那麼起勁那麼舍身那麼賣命!很少有人偷懶。年過半百的熊老六又恢複了當年墊頭的雄風。指揮作墊對他來說依然是那麼駕輕就熟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他調動人馬,訓砍做活不趁心的人員,誰都服服貼貼。他時而領著人測量方位距離;時而幫推土的人拉車;時而與婦女們拽著繩子打夯。他那高大的身影在哪裏出現,哪裏的幹勁就十分高漲。他走上正墊,見潘天厚正用耙子平土,就說:“親家,記得你編葦席是把好手,你去編席吧,我怕他們編不成樣子。”天厚說:“行啊,你現在是大帥,我這個大隊主任也得聽你的。”河奎有趣地說:“嘿,我是叫驢的雞巴,不過硬一陣兒罷了!”正說著,聽見有人叫,急急忙忙跑上河岸。耿局長領著王縣長一行朝他走來。耿局長說:“老六,王縣長專門趕來看望大家!”王縣長熱情地握住熊河奎的手上下不停地搖著,“河奎同誌,辛苦了!非常感謝你的支持!”河奎說:“客氣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回身指一指幹活的人群,“你瞧,老鄉們幹得多賣力!王縣長,不說別的,就衝著這頂著毒日頭做活的社員們,我也保證把墊作成!”王縣長說:“好,好!還是毛主席說得對,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隻要我們緊緊依靠群眾,調動起群眾的積極性,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他們視察了一圈工程,穿過忙碌的人群,站在河岸的空地上說話。視察中王縣長很受感動,也切實體會到暑天幹活的辛苦,當下就決定一個工每天補助四兩糧,消息傳開,工地立即沸騰起來,活幹得更歡實了!王縣長問河奎,“你估計墊作起需要多長時間?”河奎說:“通常需要半個月至二十天,不過那是從前。按現在的進展,我估計用不了。”王縣長說:“河奎同誌,我的心情你會理解,工期縮得越短越好!根據氣象部門的預報,目前還沒有下雨的跡象。卡脖子旱日趨嚴重,一天不知要旱死多少莊稼。因此早澆一天就早挽回不少損失。另外我想,這一水不僅是要保大秋作物,還要為秋種打好基礎。底墒足了,冬小麥不就有望了?”河奎說:“王縣長,你說的這些我能不了解?其實我心裏比你還急。這樣吧,我爭取十天交工!”王縣長激動地拍拍河奎的肩頭,“那就太謝謝你啦!”河奎說:“你又客氣了。我該感謝你呢,你給大夥兒加上糧我的信心才更足了。”耿局長說:“王縣長,老六這人你放心。當年汾河八大墊效益最好的數天濟墊,就因為天濟墊有熊老六領頭。”王縣長說:“是啊是啊,我聽說了,當時熊老六名氣很大,汾灌區上下沒有不曉得熊老六的!”河奎說:“好漢不提當年勇,還是說現在吧!”王縣長說:“那就看你的了,我代表全縣人民希望你按期完成馬到成功!”熊河奎是個非常要強的熱血漢子!越是壓力大越是擔子重他才覺得活得開心、活得充實、活得有心勁。其實他每天都是餓著肚子起早貪黑地幹,他是靠一股血性支撐著。他喜歡王縣長這樣的能體恤百姓疾苦處處為群眾著想的領導,為這樣的領導賣命他甘心樂意!送走王縣長一行後,他立即按十天的工期重新安排勞力規劃日程,他決心要在十天內截流。但他有所不知,此時汾管局召開的領導會議上,有人正在對他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