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小蒙就很幹脆地用一個字來評價他,傻!這是很少見的,對於像小蒙這樣一個在大都市裏泡過好幾年的女孩來說,對一個人輕易下定論是很不明智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來來去去,小蒙很明白,每個人為人看到的,讓人認識的都是表麵。在這兒,想真真正正地了解一個人,沒有相當的“江湖經驗”,獨特的眼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當小蒙回到宿舍,手舞足蹈地說她碰到了一個精神清醒的傻瓜,並笑得直不起腰時,舍友先是驚訝,接著紛紛嗤之以鼻,說小蒙八成是在外麵讓人撒了迷魂藥,糊塗了。要不就是那個人是根本就是個真正的傻蛋,或幹脆是從精神院裏逃出來的。如果真是傻瓜,又有什麼可笑的?

小蒙堅信自己這一次沒看走眼,那個人要不是傻瓜怎麼會那樣?

這天晚上,小蒙不當班。一個人在宿舍裏,這晚沒什麼朋友約出去,睡也睡不著,閑得無聊。想著一個泡吧也挺無趣的,不如到街上逛蕩,說不定還能撈幾件降價的名牌衣服。

一個人走累了,在街角要了杯果汁。邊喝邊習慣性地四處望著,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等什麼人。這個習慣是她來到這城市後才養成的,大概城市裏的熱鬧太多。現在,這個習慣讓她看到了那個傻瓜。

他蹲坐在關了門郵局簷下,小攤跟一些舊書攤擺在一起。不過,他賣的是笛子。長長短短的笛子整整齊齊地並排著。笛子上大概都上了透明的油,在路燈下發亮著,顯得那些笛子很可愛。小蒙手裏的杯子突然放下了,遙遠的老家莫其妙地在她腦裏閃了閃,那兒有很多很多的竹子,小時候也用竹子做過笛,雖然沒有吹響過,畢竟做過。她把杯裏的果汁仰頭倒進嘴裏,再次看看四周,除了她可能沒人去注意那些笛子了。連賣笛子的人也好像忘了自己的笛子,埋頭擺弄著手裏的什麼東西。

小蒙走近前去,發現他縮著肩,壓著脖子,在看一本書。哎,看來是生意太清淡了。小蒙站了一會兒,他還沒抬頭,她隻好幹咳一聲。他受了驚嚇般抬起頭,這一抬頭,小蒙的一聲爆笑幾乎衝口而出。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把那聲應該很尖銳的大笑憋在胸膛裏。

他剪著一個蓋子般的頭,使得那一頭本來烏黑濃密的頭發顯得更加厚重,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直盯著小蒙。看起來,跟村裏鄰家的二毛一般模樣。在這個男孩把頭發弄得五彩繽紛,剪得不是蓋了半邊臉,就是剃光頭的城市裏,他反而太“另類“了。再加上身上那件灰不溜秋,因發硬而板板的上衣,小蒙在一刹那間誤認為是哪一老電影片的演員,沒來得及卸裝就跑出來了。

他還那樣仰著頭,傻嗬嗬地看著小蒙。小蒙深深呼了口氣,放鬆一下憋得發疼的胸腔,蹲下身,拿起一支小巧的笛子——她真懷疑這工藝品般可愛的笛子,怎麼會是這樣的人賣著——這笛子怎麼賣?她想象著,給這笛子戴上金黃色的流蘇,掛在自己床邊,會多麼美。

他不直接回答小蒙,反而問著,你會吹笛子嗎?

小蒙當下一愣,吹笛子?很遙遠的事了,小時候是吹過那麼一陣子,都是大人做給她的,這些年來早忘得一幹二淨。便幹脆地說,不會!小蒙再次忍住將噴發而出的笑。

這年頭,誰還吹笛子?最高檔的有鋼琴,最浪漫的有小提琴,最典雅的有古箏,最流行的有吉它……至於這笛子,也許還是適合於坐在牛背上的牧童,在樂器店裏看到,可能也是湊湊數而已的吧。所以,小蒙的回答清楚響亮,似乎還帶著那麼點奇怪的驕傲。

對方的回答也很幹脆,不會吹笛子不賣!

小蒙揚起眉毛,嘴角的笑意未曾收回去。如果說剛剛還隻是有點想法,這回她倒是真想買了,她把手裏的笛子抓得更緊些,提高了音調,老兄,我是要買笛子的呀。

會吹笛子就賣給你!不會吹誰也不賣!那人傻傻的臉上突然有種很堅定的東西,抿著嘴唇,一副固執的樣子。

小蒙哭笑不得,她還從未碰到這樣賣東西的。偏不把手裏的笛子放回去,哎,你這人怎麼啦,有錢也不嫌,笛子不賣你擺這兒幹什麼?這不是耍人嗎?

要不是看那人說得挺認真,看起來跟平日在路上朝她打忽哨的無賴對不上號,她會用她的尖牙利嘴跟他吵一吵。

笛子當然賣,不過就賣給會吹的人。那人再一次很慎重地強調,並且伸過手來示意接過小蒙手裏那支笛子。小蒙瞥著眼角把笛子還回去,低咕了一句,神經不正常。站起來揚長而去,什麼破笛子。

回到宿舍,小蒙的氣早消了,隻剩下可笑。她大書特書跟宿友們描述一番,大家也哈哈地笑鬧了一陣。小蒙堅持那人不可能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上鋪的阿蘭說,要是正常,哪有擺著笛子不賣的,他不掙錢嗎?所有的女孩都疑惑地跟著點頭,是啊,他不想掙錢?在這城市裏,她們還未曾碰過不想掙錢的人。況且,蹲在那兒賣笛子,估計混得很不行。

小蒙無法回答,做著鬼臉聳肩膀,要不我說他是個傻子。

確實是個傻子,舍友們不知不覺同意了小蒙下的斷語。又拿這傻子嘻嘻哈哈了一陣,然後再把他遠遠地丟在腦。有約會的對臉塗塗畫畫,需要換班的嘟著嘴換工作服,準備去泡吧的已經隨著想象中的音樂扭起身子……

小蒙半蹙著眉頭在想著什麼。

第二天一下班,小蒙就朝昨晚的郵局門前去。已經近下午六點,郵局早已關門。但賣笛子的人不在門前。或者,那個傻瓜是在晚上賣笛子的。小蒙心裏忖著,這個人實在是奇怪,反正沒事,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理由。趕回宿舍,小蒙簡單地泡了點麵,洗個澡,又勿勿出門。對宿友曖昧的詢問,隻是扮個很神秘的鬼臉,讓他們都猜去吧。經過昨晚一夜,那些笛子在小蒙的想象中越發美麗靈巧,躺在床上越看越覺得床頭沒掛著一支笛子是個遺憾。

到郵局門前,路燈已經完全亮了。昨晚那個賣笛子的傻瓜還像昨夜那樣,蹲在那兒,埋頭翻看著一本書。給人一種他從昨晚就這樣一直蹲到現在的錯覺。

小蒙近前去,響亮地招呼著,嗨,傻笛!好像他們本來就很熟悉。喊過之後,小蒙自己也愣了,傻笛這名字她是瞬間從腦裏冒出來,又隨口喊出來的。

他聽到聲音,仰起頭來,那厚重的大蓋頭惹得小蒙又想大笑,抿緊了嘴忍得喉嚨裏咕咕響。他顯然不知小蒙喊的是誰,迷茫地盯著麵前這個俏皮的女孩。

喊你呢!小蒙大大方方地蹲下來,伸手去摩挲那些笛子。

對小蒙為他臨時起的名字,他沒什麼反應。但認出了小蒙昨晚來過,立刻直板板的說,不會吹笛子,我的笛子不賣!

小蒙的火氣騰地冒起來,喂喂,別自作聰明,你想賣,我還不想買呢。我蹲在這兒礙著你的事了嗎?這可是公共場所。小蒙暗想著,這樣不給麵子,之前要是她肯先搭腔,還沒見哪個男生不高興的。

可是那傻笛看不出她的火氣,反而很認真地回答,那不會,你蹲這兒沒事。說著,探著頭盯著麵前的一排排笛子,好像怕小蒙順手偷去一兩支。

看他那傻嗬嗬的樣子,小蒙無奈地搖搖頭,跟他這樣人講什麼麵子不麵子的,反正他也不懂。這樣想著,她心平了許多,微笑著說,你也太板了吧?不會吹不能學嗎?要都是像你這樣,不會擺弄的東西就不能買,那世上的人就很多事就幹不成了。我是不會吹笛子,可我得買了笛子才有學會的可能呀。

話是這樣說,可我知道,這城裏人都忙得團團轉。偶爾有空,喝咖啡聽鋼琴的有,打牌的有,遊玩的有,到酒吧跳舞的也有,靜下心學笛子——說到這,他若有所思地晃著腦袋,慢條斯理地說,我看很難的。當然,有少數人,剛買的時候,興致幾天,興致一過,笛子會被扔到角落裏,那就太可惜了。又沒有人教著入門,興致會過得更快。

小蒙噤了聲,看來這傻笛也有精明的一麵,看得這樣透。她確實不是想買去學吹的,隻想當個小擺設。不過,不能告訴他真正的意思。她轉了轉眼珠子,說,我是想學的,雖然沒有人教,不過我能買書看,書店裏教什麼的書都不缺。

手把手教和看書完全是兩碼事。沒點基礎,書是看不下去的。他指指自己腳邊那本攤開的書。小蒙這才看到那書上有很多笛子示意圖,原來他一邊賣笛子,還一邊研究著。

看來,跟這塊水泥板是說不通的。小蒙幹脆不再提笛子的事,跟他聊起別的。哎,傻笛,照你這種賣法,我看一天想賣出一把笛子都難。你這笛子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得賣多少把才夠生活費。這樣賣,能活下去?

不提買笛子,傻笛(我們也叫他傻笛好了)的表情似乎緩和多了。他笑著,我白天有工作的。他指著路斜對麵的超市,我白天就在那裏麵上班。下班後,就到這兒來。靠這些笛子賣錢,真會流落街頭的。

那還說得過去,不過我就是想不通,就算笛子在這兒不流行,至少算是農村來的土產品。現在的城市人喜歡什麼原生態、田園風光之類的。你這笛子我看挺原汁原味的,想買一兩支掛著裝飾的人還是不少的。就說昨晚,我看見的,你就趕走了好幾人。原本,你這樣努力是能掙不少錢的。繞來繞去,小蒙又說到這話題上來了。

傻笛好像不太喜歡這話題,伸著手一支支摩挲著麵前的笛子,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小蒙是向男生撒脾氣,又聽男生恭維慣的,一時間讓人半晾著,弄得她尷尬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哦,你說的是那間超市?我跟朋友經常到裏麵買東西,沒碰到過你。

傻笛又得親切了,那是,超市那麼大,人又熱鬧。再說,我不是裏麵的售貨員,是搬貨、上貨的雜工,顧客很少注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