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隻剩下梧桐樹梢上的一抹了,李傳嵯才蹣蹣跚跚往家走。他的一年級沒按時放學,而是加班搞了一次模擬考試,意思是看看統考中的把握。考完判了判卷,平均分數九十六,李傳嵯很高興。
一高興就唱,唱《美麗的哈瓦那》:美麗的哈瓦那,那裏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這歌唱了三十年,但他仍是唱。因為這歌能勾起他甜蜜的回憶。公元1963年,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但相親後女方態度曖昧,據說嫌他個子小而且臉像柿餅子。李傳嵯對媒人拍拍肚子:“人不可貌相。我這一包文化水他們知道?”媒人一聽稱是,讓他走一趟姑娘家露示露示,李傳嵯就別上鋼筆,拎著二斤油條去了。到那裏人家還不愛理睬,李傳嵯便假裝在院裏散步,哼起《美麗的哈瓦那》。姑娘一聽,耳朵高高豎起,李傳嵯唱完她叫再唱一遍。又一遍唱完,李傳嵯說:“我給你把歌詞寫下來。”就拔出鋼筆寫,寫得紙上龍飛鳳舞,寫得姑娘春來花開,於是成就了一番姻緣。
現在他已哼著這歌進了院門。但一見老婆正坐在堂屋門檻上怒氣衝衝,他便讓歌聲立即滑向smorzando,繼而中止在喉嚨裏。
老婆近來常發火。李傳嵯想這也難怪。兒子已分家,兩個閨女上中學,家裏活落都靠她幹,是累得她夠嗆。
他笑嘻嘻地說:“娘子今日又有什麼新貢獻,待俺給你記到功勞簿上。”說著就去屋裏摸出了一個皺皺巴巴的本本。
這真是一本“功勞簿”,上麵記著“×月×日,愛妻烈日下鋤地二畝”、“×月×日,愛妻雨中拔豬草一筐”之類,密密麻麻。
李傳嵯手持功勞簿,將眼光撒了一圈,就發現了西牆邊搗細的一大堆糞。他拔出鋼筆,念叨著往上記:“四月十日,愛妻不顧感冒在身,搗糞約三立方……”
這是李傳嵯實行了多年的妙策。妻子幹活再苦再累,隻要經丈夫這麼一記,就滿腹怨言統統化為烏有,就全心全意支持他的工作。
不料,他把記好的本本剛往老婆麵前一遞,卻被她一掌打飛了:“去你娘的,甭想再糊弄俺。俺問你,為啥才回家?”
李傳嵯訕笑著道:“嘿嘿,俺又沒去搞女人。”
“你會搞女人倒好,搞來幾個幫俺幹活。俺問你,好種花生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
“應該送糞了知道不知道?”
“我星期天送。”
“應該買化肥了知道不知道?”
“就買唄。”
“就會放輕飄飄的香屁。錢呢?”
“……”這倒把李傳嵯難住了。民辦教師工資一月四十五,如今已經三個月沒發,鄉裏說沒錢,要先發脫產幹部的。家裏積蓄他十分清楚,無論如何也湊不足買一袋磷酸二銨的九十三塊錢。
老婆又嘟囔起來:“跟了你這小窮老師兒(她特別咬重這個兒化韻),倒了八輩子血黴。”
李傳嵯強笑著說:“那你怎麼說過,1963年4月7日,一聽我唱《美麗的哈瓦那》,你就酥了身子?”
老婆把手一揮:“去你的!早知道這樣,俺寧願跟個不識字的,那樣總能少幹點活。”
李傳嵯不笑了,一股悲涼從尾骨直浸至腦殼。
“你說錢怎麼辦?小賣部裏正賣著,晚了可就沒有了。”
“借唄!”
“要借你借,俺沒有臉。”
李傳嵯也犯了難,這幾年為操辦兒子婚事,他已借債一千多元。光借不還,人家一聽他借錢就直躲。
他想了想,忽然把腦門一拍:“有了。大船分了家也沒個花項,總該有錢吧,向他借。”
老婆皺起鼻子:“娶了媳婦丟了兒,還想借錢?”
“試試嘛。”李傳嵯說著就要走。
“慢著。堿水罐子滿了,你順道送到菜園裏去。”老婆說完,嗖嗖地從茅房裏提出了兩個尿罐。
李傳嵯挑著走了,院裏留下一股濃重的尿臊。
一個鍾頭後,他又回來了。他說兒子兒媳不借給錢,因為分家時三口缸隻給他們一口,現在還想往回摳錢,胳肢窩裏放屁,沒門兒。
老婆一聽,哀哀地哭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