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李杠,是在冬天。
某日,我路過嫩江街,見一人蹬倒騎驢(人力車)快蹬不動了,他就是李杠。大冬天,別人穿羽絨服,縮脖走路,他穿一藍球衣,後背浸濕了;臉紅,掛著汗,像剛出鍋的熟食;屁股左拽右拽,車上的水泥裝多了,恨載。
恨載的人都要強。我核計,看你上坡怎麼辦?
不出意料,他拐入小區,門前的小坡有冰。車蹬不上去了,繃著,不進不退。我跑過去,著把手,車過了。
他擦汗,說:“好人一生平安。”我說:“別客氣,以後少裝點兒。”他說:“好人一生平安。”
沒走幾步,他喊:“大哥!大哥!”
我站腳,他跑過來問:“大哥,你家有暖氣嗎?”
我逗他:“你想拉走啊?”
“那哪能。”他掏出一團麻,說:“這個送你,沒準兒能用上。”
我問:“多少錢?”
他身子一躲,“看大哥說的,我一個蹬倒騎驢的,能送你啥呀?”
暖氣水管子漏了,管箍用麻纏,也許有用。
而後,夏天了。我買菜過新紫竹餐館,見一人坐倒騎驢上閑看街景。他見我,嗖地跳下來,摘下草帽。
“大哥,還認識我不?”
我忘了。
他說:“恨載那個。”
想起來了,他看著比冬天時年輕,二十多歲,眼珠兒黃,臉上也有金黃的小絨毛。
“大哥,我知道你在××廳上班的。”
“混飯唄。”我說。這是第二麵。
第三麵,前不久。他摸上門來了,在樓下按門鈴。我通過對講問:“誰?”
“李杠。”
“我不認識你。”
“蹬倒騎驢的,恨載那個,送麻的。”
我問:“有事嗎?”
他說:“我上屋跟你說。”
我不太情願招他,不知他底細,但也開了門。
進屋,他四下看,說:“房子真大,快趕上候車室了。”
我說:“你還挺能哨呢。”吾鄉把調侃日“哨”。
“瞎哨唄。”
坐下。我說:“你叫李杠?”
“杠頭的杠。”他說。
我問:“帶麻來了嗎?”
他臉紅了:“大哥,別笑話我了。有個事求你。”
“說吧。”我補充,“大事辦不了。”
“不是。”他伸手擋,“我不給你添麻煩。大哥,我問個事,你有匈牙利舞曲嗎?”
我懵了:“你說什麼?”
“匈牙利舞曲。”聲小了,膽怯。
我還是驚訝,問:“你改行了?”
他真不好意思了,說:“大哥,你再說我坐不住啦。”
“行,咱倆正經說。誰的匈牙利舞曲?”
他回答:“勃拉姆斯。”
我說:“不是李斯特的?”
“不是。”他說話自己都覺別扭。
“行啊,你!”
他腦袋往下栽,扭捏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蹬倒騎驢的人扭捏起來比一般人生動。下麵是他講的故事。
“大哥,你這個,反正你樂意咋想就咋想,它是這麼回事。我吧,原來我不是蹬倒騎驢了,送桶裝水。一回送水,上永泰小區,七樓,房子也像你家似的。一般人家不讓送水的進屋裏。那家老爺們拎不動桶,讓我把桶裝到飲水機上。從門口走到飲水機也就十來步吧,我聽到他家音響放一個曲子,特好聽。我想多聽一會兒,不行啊。人家把水票、空桶給你,就得走。出了門,舍不得,我覺得沒聽過這麼好的曲子。到了樓下,要出門了,我想,不行,這是個機會,又上樓。敲開門,那人特驚訝,說:‘水票給你啦!’我說:‘給了。大哥,想再聽聽你家那個曲兒。’他說:‘什麼?’要不是眼鏡擋著,眼珠子都冒出來了。他說:‘你有病啊!’咣地把門關上了。”
“打這往後,我老合計這個曲兒。我跟你說吧,它那個調兒,(我插話:旋律)對,旋律,別人也這麼說,在腦子裏紮根了,拔不出來,轉悠,不管你幹啥,它這玩意一遍一遍響,自動的。早晨一醒,就開始了,嗡——坑人的地方在哪兒你知道不?想哼哼,哼不出來。我跟一個哥們兒說,也是蹬倒騎驢的,‘有個曲兒,特好聽。’他問啥曲,我說:‘你聽著。’結果,出不來,一哼變味了。他說我這是學啞巴說話。沒辦法,我上太原街,賣音響的店挨屋轉,尋思沒準能碰上這個曲兒呢。沒有,哪有那麼巧的事?你說買唱片吧,咱還不知叫啥名,買啥?沒法買。給我整的,老鬧心了。後來吧,我那個啥,哎呀,那個那個……(我插話:別著急,不是贏房子贏地,慢慢說。)說的就是,也不是贏房子贏地,不當吃不當喝,知道不知道啥曲兒能咋的?不還得出苦力嗎?說是那麼說,‘嗡——’,旋律在腦子裏轉,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