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社後麵的護岸林往西看,是一片原始次生林。那天晚上,爽淨的夕陽斜射下來,樹林掛上了金子汁。落葉鬆站在湖泊邊上,像為遠航者招手送行。它們個個披著金色流蘇的鬥篷,站立筆直。湖水在光線奇妙的安排下,變成孔雀藍,上麵有一道道浮萍。鬆樹金色的倒影被綠萍遮擋間或露出,真應了那個詞——壯麗。壯麗都在自然界,而非人間。
走過去,站在樹下觀湖。湖水變成清清的白水,而漂萍借夕陽的光線鍍一層金紅。林間行走,鞋底有綿軟的腐殖土。我伸手往地下掏,一尺以下還有鐵鏽色的鬆針,燙手,散出一股氨水的氣味。
隔不遠的鬆樹上掛一個木頭小房子,麻繩栓的,裏邊絮著牙簽那麼細的樹枝,鳥窩。
牧區沒見過這種人工設置的鳥窩,德國斯圖加特的大樹常掛這種木頭房子,也在路邊。這兒的鳥窩是誰設置的呢?
然而草原少有德國那些在樹林裏散步的人。在斯圖加特山上,方圓50多公裏的森林裏,哪一個角落均可見到跑步、騎車或散步的人。他們臉上帶著笑容,如演員上場一樣從樹後閃出,倏爾消失,仿佛回到格林兄弟童話中。
夕陽照在這裏的每一棵鬆樹上,毫無偏私。樹身下端的鬆針磚紅色,幹枯了,樹頂仍然青翠,此刻染一層漆似的紅色。
前麵有兩個小夥子走過,我用漢語向他們問好。高個子小夥兒遺憾地攤開手,他不懂漢語,用英語和我對話。我覺得幽默,我的意思是在偏遠的烏蘭紮德嘎的草原上,路人不懂漢語不算奇怪,但用英語應答,顯得逗。我之英格,並不力士,隻好說Good-bye,他們笑了,好像我搞笑。
回鄉裏,我問吉雅泰,此地不懂漢語懂英語的人多嗎?吉雅泰搖頭,說那是印度,這裏沒有。我說遇到兩個小夥子,胸背挺直,像服過兵役,穿很高級的皮鞋,講英語。
吉雅泰翻白眼想半天沒結果。他打電話,手比劃腳下的鞋,又比劃腰板。吉雅泰就這麼純樸,估計他正跟村裏人打聽“直腰板、穿皮鞋,說英語的人”。
“嗨,圖瓦的人。”吉雅泰告訴我。
我問:“是俄羅斯南西伯利亞的圖瓦,還是新疆的圖瓦?”
“俄羅斯的圖瓦。”吉雅泰說,“兩個圖瓦留學生,在呼和浩特的大學留學,假期到咱們這兒搞調查。”
我說:“好嘛,我要接見一下他們。”
吉雅泰用他的大陽摩托把我馱到蔥村,到達圖瓦大學生住的牧民家。
他們倆都在家,一人叫巴特,一人叫瓦申克,都會說純熟的蒙古語。他倆坐著笑,細長眼睛堆起小肉眼泡兒,這是突厥式相貌特征。巴特說,他倆畢業於俄聯邦圖瓦自治共和國的克孜勒大學。他學德語,瓦申克學獸醫學。畢業了,一起到中國內蒙古留學。
“到中國學什麼?”我問。
“我學作曲,”巴特說,“瓦申克學習古代蒙古文。”
瓦申克說:“巴特的爸爸是我們圖瓦國的總統。”
巴特指瓦申克:“他爸爸有馴鹿群。他姐姐結婚那天,他爸爸請兩千多人吃飯。雇中國人用鐵鍬在大鍋炒菜,特別氣派。我哥哥結婚,我爸爸隻請三十個人吃飯。”
我問:“你爸爸是總統,來客多對他形象不好,對嗎?”
巴特回答:“請到的人越多形象越好,我們的婚禮不收禮金。我爸爸掙錢少,總統掙不到太多錢,跟同等工齡的警察掙的錢一樣多,沒醫生掙得多,更沒他爸爸有錢。”
我問瓦申克:“你爸爸在婚禮上請的人都是親戚朋友嗎?”
“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瓦申克說,“提前三個月就告訴他們了。有人趕牛車從蒙古國喬巴山過來,有人從布利亞特國的貝加爾湖西岸那邊來。”
“為參加你姐姐的婚禮?”
“對嘛。”瓦申克自豪地回答。
“我參加了婚禮,”巴特說,“兩千多人,在山坡下一個圓圈兒一個圓圈兒坐著吃肉喝酒。啊,婚禮上的人根本望不到邊,到處都是人。我們借中國工地的手推車墊上塑料布裝洋蔥炒肉,烤羊腿,運來運去。白酒裝在白塑料桶裏,用大碗舀出來喝。”
簡直是格薩爾王的史詩。我問:“什麼人圍在一起吃喝?”
“一家人唄。”巴特回答,“隨便啦,想和什麼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喝多了躺一會兒,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
這真叫狂歡。“有人送禮物嗎?”我問。
“有。”瓦申克說,“有什麼送什麼,送馬的,送珊瑚珠,也有送酒的,都喝了。”
“不送禮物會不會窘迫?”
“沒有,”瓦申克說,“大家快樂跟送東西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