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說,他爸爸領著女兒女婿,自豪地跟每一圈兒的人碰杯,接受別人的祝福,一共醉了五次。

“五次?”

“就是躺地上睡了五次。休息一下,起來再和別人碰杯。”巴特問瓦申克:“你爸爸一共跟多少人碰了杯?”

瓦申克說:“一千多人吧。”

“太厲害了。”我說,“宴會一共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瓦申克說,“我爸爸也不知道。婚禮的肉啊、菜、酒啊、盤子碗和直徑一米五的中國鐵鍋都是克孜勒一家公司提供的。婚禮結束後,他們把我家的鹿都趕走了。”

“你爸爸又窮了?”我問。

“不窮,”瓦申克奇怪地看我,“他還有房子和三頭奶牛。他養鹿就是為我姐姐舉辦婚禮。”

這個胸懷,一般人比不了。我問巴特:“總統先生參加他姐姐的婚禮了嗎?”

巴特拘束地說:“參加了,他喝醉了,睡了三天才醒過來。”

“總統先生帶禮物了嗎?”我問。

“帶了,送給瓦申克爸爸一個德國產的打火機。”巴特說。“我爸爸是柏林大學的哲學博士,當過教授。他當總統是為國家服務,像服兵役一樣,這是議會的意誌。在我們國家,誰也不能違背議會的決議,當然普京例外。”

“你們到這裏做什麼?”我問。

“我們來收集蒙古人爺爺的名字。”他們倆的表情很得意。

“爺爺的名字?”我說沒聽明白。

巴特說:“有人不知道自己爺爺的名字,這是可恥的事情。蒙古人尊敬老人,都記得自己爺爺的名字。好多人的爺爺還活著,並記得自己爺爺的名字。我們要出版一本書,叫《爺爺們》。按著幾條大河流的走向,按戶調查記錄。我們調查到的爺爺們大約是1890年到1960年出生的人。他們的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組成一個詞條,按字母順序排列。我們已經在德國出版了第一冊——《額爾古納河流域的爺爺們》。其實,每個男人最後都變成了爺爺。記錄了他們的名字,就記下了名字裏的文化史。”

我覺得這個調查包含著有趣的信息,雖然我不知道趣味在哪裏。我問:“你們調查的學術意義是什麼?”

“保留蒙古人的傳統。”巴特說,“你看,1910年到1940年出生的東部蒙古人的姓名有許多藏語名字,這是喇嘛教的影響,桑布、敖日布、尼瑪、瑪希,太多了。有滿洲語,跟清朝有關係,肖興嘎、益興嘎、德德瑪,都是滿洲語的名字。還有突厥語,巴特——我的名字就是突厥語。也有波斯語,胡格吉胡,這是從元朝傳過來的波斯語名字。這些名字的語意和時代性都是非物質文化遺存,再過一百年就有用了。”

瓦申克說:“姓名還有詞源學的信息,記錄現代蒙古語的來源。比如烏蘭,來自古日耳曼語。名字裏還有匈奴語,跟現在匈牙利的馬紮爾語近似。姓名還有博物學信息,姓名記錄著過去的山川和湖泊的名字,工具、兵器和法器的名字。核心價值在於注釋,我們不具備注釋的學識。中國學者知道的也不算多,我們請德國的蒙古學教授做注釋。”

“你們在這裏還做什麼?”我問。

瓦申克說:“搜集民歌,告訴牧民每天曬十五分鍾的太陽,這是世界衛生組織最新發布的衛生提示。勸牧民戒煙,他們如果戒了煙,送他們一頭牛犢。”

“誰出錢?”

“巴特出錢。”瓦申克說,“巴特的呼麥唱片在英國賣得很好。他的賬戶每年都打進來五六千歐元。”

“唱一首呼麥吧。”我說。

巴特瞟一眼瓦申克,他倆幾乎同時哼唱一首歌曲,用呼麥。巴特唱高音和中音兩個聲部。瓦申克唱低音聲部。他們手拍胸脯確立節奏。歌聲很優美,有一點點憂傷。巴特說:“這首歌名字叫《呼和浩特的小鳥》。”

“樹林裏的鳥籠是你們放的吧?”

“是的。”瓦申克回答,“有的小鳥從樹頂的窩裏掉下來,被喜鵲吃掉了。路過的人遇到雛鳥,揀起來放進人工窩裏,它們就活了。”

“喜鵲吃小鳥嗎?”我奇怪。

“哎呀!”吉雅泰說,“喜鵲還吃水裏的青蛙呢,它愛吃肉。”

巴特說:“樹上的小鳥握不緊窩裏的樹枝,會掉下來。它們沒長翅膀,飛不了,也不會覓食。小鳥的爸爸媽媽急得嘰嘰叫。喜鵲、蛇都會吃掉它。人工的鳥窩是救護站。爸爸媽媽叼蟲子喂它們,半個月,它們就飛走了。”

“飛到了呼和浩特。”我說。“對對。”他們說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