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挺好。”王奶奶說,“就是眼睛小點兒。”

王大杏笑了,眼睛更小。

“多大啦?屬啥?”

“二十七,屬小龍。”

“小龍就是蛇。有媳婦沒?”

“沒。”王大杏耷拉腦袋。

“不好意思啦?”王奶奶說,“找不著媳婦,你媳婦也因為找你著急呢,時候不到。”

聊天結束了,王大杏說每周四來,工休。快出大門時,一群大夫、護士跑過來。林傑說:“有人臨終,跟著我,別說話。”

他們倆換上白大褂,到102病室。

這是單人病室,窗簾粉紅色,護士——大約有20多位女護士,在房間環立,手裏捧著什麼。院長——一位醫學博士——抱著一個人,在地上緩行。那人裹著白床單,像孩子一樣被托在院長胳膊裏。王大杏定睛看,也是一位老太太,戴著蕾絲邊的粉睡帽,安詳閉目。這就是瀕死過程嗎?王大杏既感動又意外,人要是這麼死太有福氣了。老太太嘴動了一下,像吐了一口氣。院長眨眨眼,一位護士把燈關了,護士們胸前齊齊閃著橘紅的燭光。燭光跳著,像眨眼。院長用喉音哼唱一個曲子,護士們齊哼這支曲子。王大杏沒聽過,像搖籃曲,也像彌撒曲。

沒有人哭,全在低唱。也沒有手忙腳亂地搶救。院長始終看著老太太,胳膊左一下右一下地悠。老太太的身體也就四五十斤吧。

歌聲中,老太太臉上流下兩行淚,並沒有睜眼,仿佛有一些笑容。王大杏鼻子酸,他看林傑。林傑臉上歡喜,像盼著一件事情的成功。王大杏歎一口氣,真搞不清生和死哪一樣更好。這時,院長示意,房間的燈亮了。老太太被放到床上,院長查她呼吸、心跳和瞳孔,做了一個手勢。護士們靜悄悄地把老太太移到擔架車上,一聲不響地換床單,好像怕老太太再醒過來。

外麵的雪又開始下了,王大杏坐在林傑的桑塔納車上,誰都沒說話。雪花鑽過車燈的光柱入地,道旁的楊樹筆直地向後閃過,星星藏在濃密的雪花後麵。王大杏耳邊還響著護士們哼唱的歌曲,他不能相信在這個城市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像在電影裏看到的那樣。

3

周四,王大杏趕到醫院時,王奶奶用水粉色在玻璃上畫畫,玻璃一共有六塊。她畫黃雀和粉色的牡丹,畫幾筆,翻過來對著亮兒看。

王大杏拿出幾塊切糕。

王奶奶沒看就說:“吃不了,誰能消化切糕?放那兒,送老相好的。”

“老相好”是山東人趙爺爺,複員軍人,愛跟王奶奶說話。

王奶奶問:“會粘玻璃不?”

“會。用‘哥倆好’就行。想要更結實,用建築膠‘4116’粘,跟水泥似的。”

“就跟水泥似的。”王奶奶把幾塊玻璃拚一起,“這是我的骨灰盒,好看不?跟水晶宮似的。裏邊再墊上金絲絨,撒點兒花瓣,多美。傻小子,放白玉蘭花瓣,記住沒?”

“記住了,白玉蘭花瓣。”

“畫好了,你找膠給我粘上,別耽誤了,這都是隨時隨地的事兒。唉!”王奶奶把玻璃放下,抬頭想,像想旅行攜帶的東西。她眉毛快掉光了,下頦突出,和鼻尖接近。她拿畫筆指大杏:“對啦,你考慮過沒有,我臨終怎麼過?你和林傑好好商量。102病房老錢太太走得多好。點一大片小洋蠟,唱催眠曲,講究,真講究!但我不能和她一樣。”

“王奶奶您有啥要求?我記下來。”

王奶奶扶著床走:“要是晚上,也點蠟,白天就不用了。不唱歌,給我放佛教皈依曲。骨灰盒就這樣了,還缺一樣事兒,你好好想。”

王奶奶的意思是臨終儀式要創新。大杏說:“我一定好好想,王奶奶。”

“不是好好想,快想。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

打那開始,王大杏天天都“快想”。他每天早上都告訴自己:王奶奶今兒晚上就要走了,怎麼操作?終於,他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