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貓奶奶叫什麼名字。她白發,叼煙卷兒,背個化纖袋子揀礦泉水瓶子和紙板,家住瓦泉村西,門前是高碑店通北京的公路,每天過卡車,把太行山的石料運到外地。

貓奶奶的“貓”,典出她收羅流浪貓。不知道這裏為什麼有這麼多流浪貓,也許野貓繁殖的。貓奶奶怕貓吃了毒死的老鼠,撿回來抱進自家三間青磚瓦房裏。貓各有地界,臥炕頭的,臥紅箱子蓋的,臥鍋台的,臥窗台的,從不亂。貓食碗也分明,青釉的誰吃,白瓷的誰用,全清楚。

有人說貓奶奶養貓是膝下無子,孤單。錯了,人家有兒子。不光有兒子,上石家莊打聽一下××,全知道,大畫家。兒子不孝順?更錯。她兒大孝子,接母親到石家莊住別墅,上威海住別墅,老太太不享受,總攤病。含著淚對兒子說:

“這兒看不到麥地,早上雞也不叫,日子怎麼過?也不知道我的貓咋樣了。唉!”

孝不如順,貓奶奶回到瓦泉村自個兒過,嗬,精神。村東村西一天走好幾遍,有時走到高碑店。老太太不光養貓,誰家小孩病了,她準去,拿著飲料、水果罐頭探望,好像人家孩子也是貓。有年春節前,貓奶奶到村小學門口看孩子放學,瞅誰腳底下棉鞋不抗事兒,說“唉!這媽當的,多凍腳!”第二天,拿七八雙棉鞋,分給孩崽子。自個兒叼著煙卷兒樂;

貓奶奶的事兒,集中說是這些,平時人不理會,恍惚覺得村西有個養貓的老太太,不缺錢花,也就這。

正因為這樣,貓奶奶從冬至月開始到石家莊住院,村裏誰也不知道。她住了三個月的醫院,歸結死了,感冒引起肺衰竭,享壽八十。一天清早,村後米糧河邊兒的墳塋地來了幾輛車,石家莊牌照。貓奶奶兒子帶一夥人給老太太下葬,臂戴黑紗,焚香,一尊石榴紅緬玉的骨灰盒人土,陪葬的還有幾十個彩瓷小貓,撲蝶的,望天的,逮尾的,個個好玩。填土堆墳之後,立石碑:“於李氏之墓”。而後,人悄悄回城。村裏沒什麼親戚,也沒辦筵。貓奶奶走了,跟誰也沒打招呼。

村裏人倒沒發現貓奶奶沒了,詫異河邊起一座新墳,那麼高的墓碑,簇新,寫“於李氏”。誰是於李氏?問誰誰不知,村長也不知。在鄉下,這算一樁怪事兒。人說:外村人埋咱們這兒了吧?人反詰:外村人上你這兒埋呀?

村長不踏實,這算個啥事兒呢?動腦筋想,哎!他拍大腿,會不會是貓奶奶過世了?聽說她老伴姓於。眾人附和:對。貓奶奶有日子沒見了。村長給她兒子、畫家老師打了個電話,說得委婉:“老太太在您那兒休養呢吧?身子骨咋樣?”

畫家答,老太太歸西人土了。

“嗨!”村長歎一口氣,告訴大夥:“貓奶奶。”大夥漸漸緩過神,她的形象跟著走進腦海——

貓奶奶給瞎眼老王太太送過一床新被子。

貓奶奶雇人拉土把學校操場填平了。

貓奶奶……

盡是貓奶奶的事兒。大夥兒七嘴八舌說。

村長講:“這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事兒,貓奶奶拿五萬塊錢,你們知道不?捐咱村小學了,人家不讓往外說。你們哪知道?”村長順鼻子出一口長氣。

有人說:“那,咱們得紀念呀,不能沒反應。不過……”

“啥不過?”村長問。

“於李氏這個墓碑,誰也不知道哇!咱們能不能再立一個‘貓奶奶之墓’,讓孩子們存個念想兒。”

村長嘬牙花子。墓碑哪有立兩塊的?再者,“貓奶奶之墓”不莊重。歸了,他拗不過村民意誌,給畫家打電話,商請此事。畫家訓村長一頓,待聽到村長慢慢述說村民願望,也感動了,說行。

這麼著,貓奶奶墳前又立一塊碑,和另一塊一模一樣,上書:“貓奶奶之墓”,落款為“瓦泉村全體村民”,雙碑並立。立碑那天,村長找吹鼓班子弄一通,大夥吃一頓,祝貓奶奶在天堂快快樂樂。

往後,清明節一到,小孩子們三五成群到墓前獻花,野花放在“貓奶奶之墓”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