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吧!”削尖鼻梁已經跑出了很遠,他喊。
光頭像傻子一樣,有氣無力地朝聲音的方向走,“流氓”也不去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
過了一會兒,“流氓”上車了。他站在車門口,大家驚呆。原來毆鬥可以在一瞬間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流氓”的臉迅速腫起來,五官挪位,眼睛很小,左顴骨像一個紫色的饅頭。他的衣服稀爛,脖頸的血口翻裂,吃力地抬頭看大家,左胳膊沒了半截。
“你胳膊。”有人指車下。
“流氓”茫然搖搖頭。
司機下車把他胳膊揀起來,用報紙包上。給他,他不要,司機塞到座位底下。
“開車。”在死寂中,“流氓”的聲音很清晰。車“突突”發動。然而有哭聲傳來,原來矮子在哭,而且發抖。
“下去!”“流氓”示意矮子。
矮子用袖子擦著淚,一骨碌下車跑了。
“流氓”晃著走過來。孫教授看他就要坐在自己身上,覺得有些惡心,又驚懼。
“流氓”坐下來,他那個斷臂露著筋、骨頭和肉,上麵沾著泥沙,就挨孫孜一側。孫教授隻看一眼,就把頭探到車窗外,吐了起來,雲吞,紫菜餡的。
車熄火了。
黑褲衩過來問詢“流氓”。“流氓”用微弱的聲音指導他係住傷臂上端,止血。然而血還在流著,“流氓”的藍牛仔褲已經變成黑色。
“把我抬下去。”“流氓”說。
孫教授猶豫,黑褲衩說:“抬。”孫孜、黑褲衩,還有好幾個人把“流氓”抬下車,放在公路上。
十幾分鍾了,沒有車過。孫教授見“流氓”頭一歪,他死了?孫教授心裏一沉,俯身喊:
“流氓‘同誌!’流氓同誌……”
“流氓”竟睜開了眼,嘴唇(已經白了)上有一點微笑的意思,說:“水……”
“喝水流血更多。”
黑褲衩把一罐兒可樂遞給“流氓”。
“流氓”剛一喝就嗆,咳嗽不止,再喝還嗆,咳得十分痛苦。傷口肯定在痛,孫教授怒視黑褲衩。
“流氓”靜下來,說:“紙……”
孫教授上車拿來筆記本和筆,遞給“流氓”。“流氓”有些發笑的意思,說,“你寫……”
“距鬆潘……”“流氓”看一眼路邊的石碑,“50公裏。我葬、在……岷江。”他咳嗽,過了一會兒說,“我存款,給……紅原……白瑪……鄉的尼瑪。電腦,給係……裏。我……的……行李,隨這份……遺囑,給我的朋友……大青。我感謝……世上……所有……給我好處……的人。遺囑記錄人,負責……水葬和……郵寄……遺物。他們是……”“流氓”眼睛睜大了一些,征詢。孫教孜想了一下,明白了,他邊說邊寫“金陵工商大學社會學係主任孫孜”。
“流氓”又把頭轉向黑褲衩,黑褲衩說:“萬縣新立發廊老板吉良茂。”
“流氓”接過紙看了一遍,吃力地簽上名:“李成”,掏證件錢遞給孫孜。
“地址按證件寄。錢,是郵資和你……們的……勞務。”
“別別!”孫教授擺手。
黑褲衩接過去。他問:“怎麼水葬?”
“流氓”閉著眼睛,像說不出話。孫孜又喊:“流氓同誌……”他又想叫什麼來著,李……什麼?
“流氓”睜開了眼。
孫孜說,“你死不了,我們送你去醫院。”
“流氓”嘴唇動了動,像在嘲笑。他說:“我死了,兩天就腐爛,別……讓單位來人……取屍體車,還要花錢。”
“火化呢?”孫教授話已出口就後悔了,你怎麼能和還沒死的人談火化。
“流氓”說:“你們會嗎?”
孫孜趕忙把話遮過去:“你沒父母嗎?”
“流氓”搖頭。
“你來這裏幹什麼?”
“看一個孩子。”“流氓”越說越吃力,“失學的,我資……助。”
“怎麼水葬?”這個討厭的黑褲衩就會問這句話。
“用……石頭……沉到……江……裏。”這是“流氓”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死了。死後,他臉上的腫塊好像消了一些。
“咋辦?”黑褲衩說,他環顧左右,上車把半截胳膊取出來,放在“流氓”身上。那胳膊還露著雷達表。
黑褲衩把表擼下。
“嗯?”孫教授怒目而視。
“和行李一起郵走。”黑褲衩說。
“我們必須一起去。”孫孜說。
“對呀!”黑褲衩回答。
黑褲衩和司機等人嘀咕了一會兒,把“流氓”抬到路邊。下麵是一道絕壁,滔滔的岷江掀瀾流過。他們把“流氓”的衣服和褲子脫下,係上口,裝滿石塊,用繩子係在屍體上,推下了公路。
孫孜沒敢看,太殘忍了,他等著聽“咕咚”一聲,沒聽到。黑褲衩和司機以及好多人在伸頸觀看,後來回轉身來。
“落到江裏了?”教授問黑褲衩。
黑褲衩拂拂手,像剛做完一件活計,點頭。
他們上車,車競發動著了。當窗外景色掠過的時候,許多人回頭看把“流氓”推下江的地方。車上有女人的抽泣,像擤鼻涕一樣。哭?孫教授有些憤然。哭,你們怎麼不下車幫他製服歹徒?
“把證件給我。”孫孜說。
黑褲衩把證件以及錢都遞了過去,錢有1500多元。
孫孜為證件的照片所驚訝。這會是他嗎?年輕、豪氣逼人,穿一身警裝。
證件寫著:華北警察學院生化係副教授。“流氓”同誌竟然是副教授,是一個警察。
孫孜開始回憶“流氓”從上車開始的所有舉動以及他的相貌,說實話,的確想不起來了。孫教授並沒有認真看過他的臉,不知這個剛剛死去的人長什麼樣。他在江裏。以後,魚們噬去屍肉,一副雪白精致的骨骼永久躺在江底。小魚像蝴蝶一樣在骨間遊來遊去。這是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