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11日,我在長沙黃花機場候機去沈陽。班機中轉站青島下雪,推遲起飛。

登機口,電視裏的紅衣人狂講企業管理,上電池的絨毛驢在商場門口轉圈,廣播“抱歉地通知……”

我身邊坐一位男子,約三十歲。羽絨服裏穿西服,像工程師。他一直盯著身邊玩耍的小男孩。男孩三四歲,撅著屁股轉圈推一輛小汽車。這名男子情態入神,黑手套攥拳放在膝上。

這時有工人推車走過,車上七八個藍色的飲水機空桶滑落在地,劈裏啪啦,聲很大。男子突然縱身撲出,把男孩壓在身下。孩子的母親跑過來拉男子,拉不動。幾個人上前,他終於鬆手了。男孩哭著撲到母親懷裏。我看到,男子麵色恐懼發白,張望屋頂和周圍的人。

男孩的母親和其他乘客七嘴八舌斥責那男子“神經病”,他頭埋在羽絨服裏,摘下手套,手指顫抖。我看他沒有精神障礙,身材矯健,不屬於醫學描述的指顫的四種疾病:帕金森、嚴重甲亢、酒精中毒、腎衰。他開始過度換氣(接連兩下深呼吸),這是典型的焦慮發作。事有湊巧,我從包裏拿出熏衣草油,灑在毛巾上讓他深嗅。不到一分鍾,他的肩鬆開了,眼光也柔和起來,開口說:

“真主是萬能的。謝天謝地。”

我請他到茶座坐一下。我發現,他的焦慮源是那個孩子。在茶座柔和的光線和音樂裏,男子情緒好轉,臉有血色,雙手不抖了。

“你是醫生吧?”他問。

“不是。”

“剛才,我太緊張了。要是你知道我的經曆就不會奇怪了。”

下麵是他講的故事。

我叫賈邁,邁步的邁。阿拉伯人管我叫賈邁裏。我回國今天是第二天,從加沙。

對,加沙還在炮火連天。如果地獄是糟糕的代名詞,加沙比地獄還要糟糕。

我是沈陽人。金融危機到來,國外欠我們公司的工程設備款收不上來,單位派我催款,到巴勒斯坦的哈利勒。巴方挺講究,人去了馬上付款。我當天把款彙往國內,2008年12月26日到加沙遊覽。

加沙西部靠海,地中海。我在海邊見到一對中國母子,長沙人。冬季遊客少,海灘上隻有我們三個中國人,剩下的是些肥胖的歐美老年遊客。這是在27日上午10點鍾。

我們三個在一起玩,吃阿拉伯烤肉,用沙子壘城堡。母親姓什麼我沒問,她愛說“搞他不贏”。她兒子壘的城堡被海浪卷走,她說“搞他不贏”;肉串吃不完,也是“搞他不贏”,這是長沙俚語。小男孩四五歲,叫華童,解釋這個名是:中華神童。

我們玩了將近一個小時。孩子母親去洗手間,在椰棗樹後麵,很遠,華童跟我。11點,27日11點整,我想忘也忘不掉這個時間了,四外響起爆炸聲,大地顫動,建築物冒濃煙。我跟你說,爆炸聲波會讓人內髒翻個兒,人立刻傻掉。我拉著華童飛跑,跟遊客朝建築物跑。事實證明,不能往房子裏跑,以色列攻擊的正是特定建築物,但我們不知道。頭頂上全是飛機,F-16戰鬥機、無人偵察機和直升機,低得像會掉下來。沒等我們跑到建築物,眼看那座樓被炸了,掉頭再跑。我們不知道哪兒安全,隻是跑。一輛豐田皮卡開過來,遊客往上爬,我和華童也爬上去了。車前踏板站著巴勒斯坦士兵,一邊向天上咒罵一邊朝飛機開槍。我求他別向飛機開槍,會招致攻擊,他一鞭子抽在我背上。我不知他是哈馬斯還是法塔赫,身上竟然帶鞭子。加沙城裏到處是驢車。

車停到清真寺,我們進入一個地道。裏麵寬敞,方枕木支著預製板,有床和燒煤油的爐子,這裏是哈馬斯的地盤。我和華童分到一塊毯子。人恐懼的時候身上非常冷,我用毯子包住華童,他哆嗦著抬頭問我一句話,把我問懵了。他說:“媽媽呢?”

媽媽?轟炸一瞬間把人的記憶模式搞亂了,我想起他媽媽去了洗手間,之後是轟炸。華童肯定問過我無數遍,在轟炸聲中聽不到。

我告訴他:“戰爭爆發了。”否則說什麼?中國人說這句話別扭,我們沒經曆過戰爭。我說,“一定能找到媽媽,我保證。”

華童點點頭。他手裏拿著相機,剛剛在海灘照過相。他沒問我什麼是戰爭,是誰在戰爭。

以色列的空襲每30分鍾轟炸一次,不分晝夜。有人把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貼到自己耳朵上,消解轟炸聲。在地道裏的幾天幾夜,我幾乎沒有睡。華童斷斷續續睡,每次爆炸他都醒過來,讓我用胳膊緊緊箍住他脖子,哭著問:“媽媽呢?”我怕孩子作下病,跟他說話。他什麼也不說,除了這句“媽媽呢”。

我考慮走出地道,去找華童的媽媽。加沙這麼亂這麼大(我也不知到底有多大),天上全是飛機,地上是哈馬斯的火箭筒。上哪裏去找他媽媽?她還活著嗎?我想像中,她瘋一樣在炮火和廢墟中哭喊,尋找兒子。所以我絕不能待在地道裏,也許出去就能見到她,像電影裏一樣。而且,我旁邊這個丹麥胖子已經出地道三次,買麵餅分給大家吃。他說,以色列飛機是定點清除,不針對平民。他建議我把羽絨服翻穿,紅色朝外。丹麥胖子還送我一付眼部遮光罩和靜音耳塞。地道對我們來說並不安全,哈馬斯在地道口外邊架火箭筒,長長的引線拉進來,遙控引爆。他們從各個地點發射卡桑火箭彈、格拉德火箭彈和冰雹火箭彈,射向以色列南部城市貝爾謝巴和奧法基姆。以色列從美國購人GBV-39鑽地炸彈,穿透九十公分水泥後爆炸。地道擋不住炮火,這是我從以色列官網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