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華童去找媽媽,要聽話,別哭,他點頭。我用廢棄的火箭筒銅導線把華童和我背靠背綁在一起,遮光罩和耳塞都給他帶上,走出地道口。

我背著華童跑到大街上,正好沒轟炸。街上人亂跑、車亂開,有人趴在大街上嚎哭。我攔住一輛驢車,給車夫10美元,用英語說去海邊。我覺得華童的媽媽隻能在海邊等我們。車夫痛快地答應了,他們不怕死。毛驢車拉著我們倆狂奔,車夫跟著跑。F-16又開始轟炸,發動機的噪音足以讓人自殺。車夫抱頭跪在地上,我照他的樣子做。轟炸過後,新的樓群冒出濃煙。我們繼續趕路。丹麥人告訴我,加沙北部城鎮叫傑巴利耶,南部城鎮叫汗尤尼斯,我不知身在何處,離海邊還有多遠。

我覺得快出城的時候,驢車被沙包掩體前的士兵攔住。不知是哈馬斯誤會,還是車夫信口胡說——我看他從士兵手裏接過美元——我竟被當成以色列間諜,和華童被蒙上眼睛押到另一個地方。

這也是地道,設施是牢房標準——床由牆壁伸出的鋼筋支撐,門有了望孔。我們跟兩個以色列士兵關在一起。

你肯定奇怪,哈馬斯抓到以色列士兵不槍斃嗎?不,這是1月5日,以色列的地麵攻勢已經開始,叫“鑄鉛行動”。哈馬斯對捕獲的以色列士兵很客氣,允許他們抽煙和自由交談,以後交換哈馬斯高官。

以色列人對我們友善,這個叫拉蒙的士兵去過哈爾濱,他曾祖父埋在那裏的皇崗猶太公墓。

華童離開母親已經九天,他可能以為母親死了,不再問“媽媽呢”,躲在角落裏哭。他不承認自己哭,但髒汙的小臉上衝出粉紅的淚痕。我說話,他低頭不回答。有一次他抬起頭問我:解放軍和武警能打得過哈馬斯以色列嗎?我聽了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們有強大的祖國和軍隊,卻保護不了我們倆,因為我們身在異國。華童不斷用相機回放他和媽媽的合影,電池早耗光了。相機被他緊緊攥在手裏,睡覺也摟著。我們沒法洗澡,滿身塵土泥汙,像乞丐一樣。

哈馬斯找了一個會中國話的人提審我,他用怪調的中國話問我三個問題,說答不上來就是以色列雇用的泰國間諜。上個月他們抓了一個泰國遊客,是間諜。

他問:秦始皇是男人還是女人?我答男人。他問:兩麵針是牙膏還是縫衣針,我答是中草藥牙膏。最後一個問題:中國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這問題太幼稚,我故意說是驢肉餡蕎麵蒸餃。他跳起來,說:錯了!說最好吃的是北京烤鴨,要槍斃我。我急了,用英語罵了他們一頓。我說中國有三皇五帝、八大名菜,你們知道個屁!努爾哈赤是男是女你們知道嗎?真是搞他不贏!他們全愣了,一個大胡子過來和我擁抱。他叫曼蘇爾,說:親愛的中國兄弟,我們誤會了。他給我香煙、口香糖。我對曼蘇爾說,你得幫助親愛的中國兄弟找一個中國婦女,她是這個孩子的媽媽。

曼蘇爾說:我有錢我有車我有槍,但我不保證你們走到大街上不被打死,你們應該去問以色列人。

曼蘇爾是伊茲丁·卡桑旅的營長,他領我和華童住到他們家。我們無處可去,隻好去了。離開牢房時,以色列士兵拉蒙送我一個小包包。這是我教他太極拳的回報。除了武器,哈馬斯不沒收以軍的個人物品。拉蒙說包裏有止血藥和麻藥,在加沙你可以賣掉它換取回國的機票。我們能回國嗎?天知道。

曼蘇爾家,有我們和他逃難的親戚,房間裏擠著二十多口人。每五天供應兩小時自來水,他們叫流動水。沒有電,下水道被炸爛了,人在屋外大小便。我不敢再找華童的母親,活下去是我們倆的最高目標。我曾看一群巴勒斯坦人在麵餅攤搶麵餅,一顆炸彈落在他們中間,煙散後,七八個人全沒了,像變魔術一樣。

在曼蘇爾家待到半夜12點鍾,我們被屋外的擴音器喊醒,用英語和阿拉伯語,讓所有人撤出房間。我們出來,在聚光燈照射下抱頭站著。曼蘇爾沒在家,以軍士兵抓走了曼蘇爾的弟弟、舅舅和外甥,十二歲以上男人都被抓走了。然後,坦克開炮摧毀了曼蘇爾家的房子。就這麼簡單,以軍對哈馬斯成員的家或據點全這麼處置。

我們在零度的低溫裏蹲在地上,等待天亮。華童握著相機,仰望天空。硝煙散盡,天上也有大顆星星。華童指著一顆星說,他在長沙見過,它叫天狼星。

天亮,我們無處可去,曼蘇爾的母親一直說“真主是萬能的”。我從那時學會了這句話,人在緊急時刻,總要說句什麼話。曼蘇爾的鄰居阿布領我去了他的家,他用流利的英語自我介紹,他是導遊,去過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