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介,誰張羅誰請。陶陶居。”老周包上單簧管,放兜裏;用布包上長笛,放兜裏;“嘩啦——”錢倒進去,兜挎肩上,順竹竿,邊往外走邊說:“陶陶居再早叫廣和居,在北半截胡同。有一道菜好,五柳魚。哪五柳?鮮菇絲、口蘑絲、紅辣椒絲——你拽住我袖子,火腿絲、筍絲,合稱五柳。其實不然,此魚為陶姓京官所創,原來叫陶魚,風雅人跟陶淵明聯係一道,叫五柳魚……”

張其越發覺得他可樂,潦倒吧?還腐朽。北京人真沒治了。

3

陶陶居——一間不錯的館子,在工體北路,周養菊又談了不少吃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什麼清蒸鱖魚憑臘肉提味,瓤冬瓜雞要用高莊冬瓜。他腦袋不動,嘴沒閑著。張其對吃沒研究,覺得他賣弄。喝了兩紮啤酒,對老周生出不滿:我請飯為聽你這個?

“別跟我說這個啦。你原來是幹啥的?”

老周咂嘴,手攏唇,往後指:“小二鍋頭。”又一會兒,說:“這頓飯我結。”

“你可別鬧了,夠嗎?”

“要飯的錢是不夠,但我常來這兒。問她。”

女服務員點頭。

“哎,”張其不解,“碰上高人了?”

“你見過高人嗎?”周養菊撇撇嘴,“不是我說你,你們東北人太急,要不東北咋成不了事兒。你哪兒的?幹啥的?你這些問題說出來我都替你難為情。為啥?不講禮貌!你說的那不是生活,我說的才是生活。可惜你不懂。”

張其:“那……”

“行行,回答一個問題,錢。我,賣藝討錢跟糊口無關,明白沒?”

“沒明白。”

“我有家產,老輩留下的文玩,賣一件夠吃半年。我叫周養菊,養菊,別人以為是花把式,非也。裱畫,四周邊加一分舊紙,叫養菊。”

“你……”

“別急。我通點樂器,主要是木管。見天吹吹,來點錢。多少錢我並不知道。家有缸,一天一倒,快滿了。”

張其想,漬酸菜的大缸,白花花硬幣冒頂。這家夥胡吹吧?

“可……”

“對!”老周說,“弄一缸錢幹嘛?想知道這個?告訴您,一缸遠遠不夠,十缸也不夠,攢四五十缸的時候,成了。”

這不是雲山霧罩嗎?“啥成了?”

“問得好!成了一個仰仗。”

“啥叫仰仗?”

“別打岔。仰仗,跟你們說的理想相接近,比那高級。就是,我用吹長笛攢來的錢,鑄一銅鋼琴,放在公園。紫龍晴知道嗎?”

“知道,我上班……”

“門口那塊地,我號下了。擺鋼琴。”

“能彈嗎?”

“唉!”老周歎一口氣,“是雕塑。紫鋼澆鑄,原大,三角鋼琴,沒聲兒。”

張其想像草地上放銅鋼琴,浮一層綠鏽。“得多少錢?”

“先用石膏在真琴上作模,”老周說,“再用水泥翻模,再翻一遍,最後澆銅。”

“多少錢?”

“七八萬。”

“你,靠這些零鏰兒攢七八萬?”

“對呀。”

“得多少年?”

“該多少年就多少年。”

“那……”

“拽不住了?”老周仰麵,捏下巴,“你們把目標訂得太靠近,我特意往遠訂,越遠越有意思——這就叫仰仗,我發明的詞。你們想可能的事情,我喜歡不可能的事。萊妮·雷芬斯塔爾說——聽過這個人嗎?給希特勒拍片的女導演,她說:我最為抱歉的就是降生到人間。聽聽,意思是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一個盲人,也給你們添麻煩了,喝吧。”

哲學家——張其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詞,雖然他沒見過哲學家。一天一把零錢,鑄銅鋼琴。“你紀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