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擺頭:“不紀念誰,誰用我紀念?”
“做公益事業?”
“你要那麼說是你的事,我沒想。”
“老周,周老師。”張其激動,“我敬你一杯!”
“慢慢喝。”
“我不光敬,”張其掏錢包,他昨天在超市撿了二百元錢,“這二百元,我的獎金,都給你,早日做成雕塑。”
老周不高興,放下酒杯,說:“我不知怎麼稱呼您。早日?幹嘛?要早,我賣幾張字畫好不好?”
張其窘,轉念想,不貪財的人還是值得敬佩。但思路被周養菊整亂套了。大學畢業後當京漂,天天跟錢搏殺,反倒不如一個賣藝的輕鬆。
“錢啊!”老周說,“給我錢的那些人,不知道錢是啥。”
“你侮辱你的施主,”
“不是侮辱。”老周從兜裏抓一把硬幣,“這是啥?他們說,錢。錢是啥?不知道了。錢,在他兜裏是錢,‘當’到我這兒,不是錢了。”
“是啥?”
“鋼琴碴兒。”老周自負。
“那我給你兩塊大鋼琴碴兒,咋不要?”
“讓我少吹多少長笛呀?”
就這麼著,他們吃吃喝喝嘮得挺好。張其後來管他叫“周老師”。
周老師把賬結了。
4
往後,張其又去一次東四十條,不是專門去的,辦事,沒見到老周。但每次路過紫龍晴公園的時候,都看一眼門口,銅鋼琴,當然沒有,早著呢?有一回看見了,銅鋼琴,像大漆包線,一個孩子爬上去玩。醒了才知道是夢。
再往後,說這話距離兩人吃飯有仨月了。張其又到了地鐵口。四個出口都看過,沒人。老周呢?
“您見過那個盲人嗎?”張其問賣報的。
“不知道。”
“吹長笛的。”
“沒聽說。”
“買幾份報。信報、北青報……”
“您說吹樂器的?”
“對。”
“他哪是盲人?”
“不是?”張其迷惑。
“哎喲喂!您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大姐您快告訴我。”
“給您說吧。”女人把報紙疊好,遞給張其。“他是演員,人藝的,大藝術家,體驗生活呢?”
“真的?”
“錯不了,老在我這兒存放東西。你留心電視吧,小夥子。”
演員?兩道氣從張其鼻子裏噴出去。騙我!細一想,也沒騙。騙大夥錢?也不叫騙。吹長笛,睜不睜眼無所謂,沒強迫別人給錢。
他的手指很軟,愛用食指和拇指捏衣角,從上往下捏。張其回想,真能裝啊!他是誰呢?於是之?不可能。人藝還有誰?濮存昕?不可能。他褲角露一圈紅毛褲,綠襪子,有這樣的藝術家嗎?
張其吸了一口煙吐出去。老周或者老×讓我相信世上有一個銅鋼琴,這不是蒙人嗎?世上——張其想——一個美好的東西,一個仰仗,沒了。老周把它毀掉了,這個假盲人!他吃菜用筷子敲碟子,聽聲兒判斷不同的菜。
地鐵車廂,頂懸的白色扶手按節律晃動,人們讀報或養神。自打見了周養菊,張其察覺自己的觀念有了變化,像老周說的,放慢速度,看清生活背後的東西,有一個“仰仗”。我為什麼不能弄一個鋼琴雕塑呢?張其想,在紫龍晴公園或什麼地方。它沒有消失,到了我的手中,該多少年就多少年。是的,他感到興奮。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老周”——某大演員,張其會感謝,而不會罵他“騙子”,或拽他衣襟往前往後扯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