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劉垂說:“這其實是你的私事,你跟什麼人在一起跟我都沒關係。……沒關係”這三個字很重,聽起來像“沒男女關係”。
我說:“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說:“你權且當我沒說過這件事,然後安心研究芝麻。芝麻的莖下半截是圓的,長到上麵就變成了方的。祝你開心。我還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你說。”
“我個人認為,”劉垂說,“人還是誠實一點比較好,女人比較在意男人是否誠實。”
我剛才還在想芝麻為何由圓形長成方形,再聽她口風,我成了不誠實的人。在她想像中,我領六個女的蜷居於這間鬥室,她們接了電話,我卻不敢承認。我跟劉垂解釋不清楚,我也不想再解釋並希望忘記世上有一個叫劉垂的人。她爸為什麼給她起名叫“垂”?她爸有胃下垂症?她媽生她的時候她爸到市場買了一盆垂盆草?我沒見過垂盆草。談家楨這本兒童書說,垂盆草是肉鼓鼓的小草,每一輪葉子是三片,不怕幹旱,還可以治療肝炎。
算了,劉垂草木皆兵。見到她,一定向她承認我正與作風不好的女人姘居,以後不允許她接電話,我和這個女人以後都要做誠實的人,至少敢承認接過電話。
可是,這個女人在哪兒呢?會不會真在我房間裏?櫃子裏掛著空衣架,抽屜裏有一張紙,上麵印著:“菜籽油,早喝早健康。”我如果喝一瓶菜籽油,能不能找到那個女的?上麵沒寫。寫字台的抽屜是漏的,所以裏麵也沒有這個女人。外屋有一個簡易煤氣灶,一個液化氣鋼瓶和一台玉蘭牌排油煙機。我往排油煙機的管子裏瞧了瞧,沒人。拿鏟子敲了敲鋼瓶,裏邊也沒人。碗櫥裏扣一個紅塑料盆,廁所牆上掛一把笤帚。我搬凳子往馬桶水箱裏看,水裏浮一塑料球。我覺得水箱裏應該有一封塑料布包的信,用磚頭壓著。信中說明這一切並捎帶解釋世上其他難解的謎團,可惜沒有這封信。那麼,這個接電話的女人是我采來放在窗台的瓜葉菊變的嗎?這一束瓜葉菊的花朵有白也有藍,還有異色鑲邊。我拿這束花撲打電話機,問:瓜葉菊,你會接電話嗎?用女聲?
我巴不得屋裏有個女的,可惜沒有。
我在茶水河畔見到一棵野菊,銀灰色,它的茸毛貼在莖上,葉子裂出細片。我手邊沒帶兒童植物辭典,不知這是什麼草。還有一種植物,有長柄的葉子。揉它的葉子,散出一股濃烈的腥味。這是魚腥草,泡一下可以吃。我每天辨識一到兩種植物。來這裏四天了,記得的隻有最後認識的——魚腥草,原來的都忘了。沒忘的是南瓜、蔥、豆角。
下午四點,我回到住處——師範小區二號樓四單元301室。進屋,我急忙退了出來。我可能進錯屋了,一個女人坐在沙發前接電話。我退回門口,又下樓到單元門口,確認我確實沒走錯門,開鎖進屋。
屋裏——如我所料,人沒了。
我想到了一個詞,叫“匪夷所思”,簡直是土匪蠻夷所思。我要從頭捋,首先確認這個世界是唯物主義的世界,雖然唯物主義這個詞乖巧並乖張,但基本表達了世界與事物的實在性。我不認同世界的武俠性、懸疑性、驚悚性、阿加莎·克裏斯蒂性、不著邊際性、胡說八道性。那麼,那個女的上哪去了?她來過我的屋嗎?她跟接劉垂電話的是不是一個人?
我開門進屋,走三步,站在那兒朝沙發看,沙發邊的茶幾有一部電話。當時她邊打電話邊看自己的指甲,但是她沒了。我上前握了握電話聽筒,看熱還是不熱,沒覺出來,觀察聽筒的指紋也沒瞧出來。肉眼看當然看不出指紋,要用膠紙采集。采集也沒用,沒法對比。
我走幾步,問:“女的,你在哪兒?”“女的”有點兒不像話,我改稱:“打電話的小姐,請問你在哪兒?”
有可能——這種可能很大——我剛才嚼的那種草,讓我中毒並產生幻覺。我急忙翻開《繪畫兒童植物辭典》,找,找那個銀灰色長立毛的草。找到了,它叫“除蟲菊”,會使蚊子神經中毒。
我見過蚊子在蚊香的香氛中旋轉,徒勞拍翅,沒見它咳嗽,蚊子也沒吐。神經中毒?越南人民遭受過美軍神經毒氣的荼毒,使他們忘記了越南語的聲母和韻母,改說緬甸國憚邦人的話。×國軍方儲備大量神經毒氣……我覺得出現耳鳴聲,牙變得沉重,帶動上眼皮沉重起來。我需要睡一會兒覺,雖然——我以為除蟲菊還不至於殺死一個人——還不到睡覺的時間。
睡了一小會兒,我聽到客廳裏有說話的聲音,女聲。我用手堵住耳孔,再鬆開,聲音忽遠忽近,這證明不是除蟲菊給我造成的幻聽。我仔細聽:
“我上小學時在校門口栽了一棵桃樹。那時候,如果有人問我長大做什麼?我就說開拖拉機。六歲,我從禾稈堆裏揀出掛著稻穀的穗子,收集成小捆拿回家,再次打穀,喂我養的三隻小公雞。”
嗯?我起身,這是電視的聲音嗎?客廳裏沒有電視呀?我慢慢走到門口,見一個女的——就是她——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她說:“四年級,我眼睛出了毛病。他們把我的小人書都鎖起來。哥哥用自行車帶我去鄰縣看中醫,開的藥是禾花雀的糞便摻上甘蔗渣。”
是時候了。裏爾克的詩曾經這樣說過,夏日曾經盛大,把陰影投在日晷上,讓秋風吹過田野。我在心裏說,是時候了,我跟你來個麵對麵吧!我整了整衣衫,我記得我臉上帶著笑容,向她走過去。
她根本沒看我,或者說沒想看我,她在電話中說:
“小學離集市近,中間隔一條鋪碎煤渣的泥路。路旁有高大的相思樹,樹上掛著苦瓜藤,結著紡錘形的小果,果實尾端開著淡黃的小花。我從山上可以看到石階下的教室,有幾個男生模仿電影《少林寺》的動作,擺一個白鶴亮翅……”
“你好,請問……”我問她。
她擺擺手,示意我別說話。接著說:“我每天晚上跑到別人家幫著燒火,聽大人講鬼故事……”
這還不算鬼故事嗎?我必須打斷她。這是我的房子,這比鬼故事、少林寺都重要。“我……這個……”
她把手指放在唇上,提高了聲調:“過年的時候,我踩縫紉機,一踩到半夜,給全家每人做一件衣服。”
“請你停一下。”我說。
她用手指沙發,讓我坐下。
她說:“我家鄉有一種樹叫木麻黃,這是從澳大利亞引進的,葉子像針。我們用竹耙子摟落下的樹針,有時也偷生產隊的西瓜。我外婆是地主,她常常在我袖子上繡一朵荷花之類。她告訴我吃飯不要說話,坐下兩腿要並攏,睡覺隻能筆直地躺著……”
我覺得她說得挺有意思,坐下聽。
“後來轉學,到了黃泛區。這個地方因為黃河改道衝刷,土地非常肥沃,一場雨後,遍地都是蘑菇。在樹林裏可以捉到蛇,拎它尾巴一抖,蛇全身骨頭就散架子了。所以我特盼著見到一條蛇……”
她三十歲出頭,不知道跟電話那邊的什麼人說話,也許口授電視劇大綱呢。這個女人穿一件無袖連衣裙,顏色如暖瓶木塞那種泛白的褐色。她兩隻腳交疊一起,左腳五個趾頭動來動去,像給右腳的趾頭表演。說話時,她低頭看自己腳趾的動作,膊肉雪白渾圓。繼而用手拂耳後,把貼著肉的頭發撥開。
我覺得她的長相和她口述的自傳都很好,坐著聽她說到天黑也很有意思,比觀察植物茸毛的方向更有人情味。“咕——”,我的肚子響了,那個女人吃驚地抬頭看我。響聲從肚臍始,向上竄至乳突,咕——嚕嚕嚕嚕嚕,好像鯨魚向海平麵吐泡。我想了想,這串聲音屬於E調的大三和弦。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又來了,比剛才那串多了一小節,即兩個嚕。女人再抬頭,我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原來不會這個。咕——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