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上洗手間依法釋放這些音符,肚痛,還是除蟲菊在搞鬼。我在洗手間盤桓了十分鍾方係上褲帶。到客廳,那女人和她的腳趾再次消失。
唯心主義讓我給攤上了,這就像攤上了飛碟和非典一樣。任何見過飛碟的人都是不幸的。你說你見到了飛碟,別人覺得你腦子進了水,而且不是純淨水。我看看天花板,沒再檢查抽屜什麼的。她是從哪兒走的呢?
我匆匆下樓,跑到小區門口,也沒見其芳蹤。右麵的茶水和流蘇山還是老樣子,左邊是立滿電線杆但沒架設電線的大馬路,空空蕩蕩。有一位老年婦女牽著比她還老、肚皮蹭地的狗在牆根走。她化裝成了老年婦女?別瞎扯了。
回房間,我接著想這件事,想這件不合邏輯的事對我有什麼危險。我想,隻要把門鎖好,不嚼除蟲菊,無論多麼離奇都不妨礙我什麼事情。我鎖好門,幹脆把寫字台堵到門口,睡覺。
夢裏,我躋身於一場戰爭。是什麼戰爭,夢沒說。即使不在夢中,打仗的人未必知道自己參加的是什麼戰爭。我爸過了好多年才知道他參與廝殺的作戰行動叫解放戰爭之遼沈戰役。他隻知道打過沈陽、四平、楊杖子和小梁山。那時落後,陣地並沒立牌子,上寫“解放戰爭→遼沈戰役→黑山阻擊戰→楊杖子戰場”,像現在部隊演習那樣。騎兵部隊東奔西突,當然他們的長官知道作戰意圖,士兵隻是廝殺而已,抽空抓個刺蝟在火上烤,吃了跟豬肉一個味。我(在夢中)參加的戰鬥比我爸的戰事高雅。從我穿的軍裝看,好像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波蘭戰場,我穿灰嗶嘰鑲紅絛的製服,槍管上帶一麵小藍旗,旗上有黑熊圖案,顯然這是槍騎兵。我爸連槍騎兵是什麼樣都沒見過,他是四野騎兵二師的土豹子,而我已經當上了槍騎兵。我參加的戰鬥也比我爸的戰爭高一輩——第一次世界大戰,他是二戰。做夢有做夢的好處,省錢省事。我雙手開(或叫駕駛)一架雙管重機槍,黃銅的槍身在陽光下耀眼,槍口喇叭形的。這架重機槍好像由薩克斯管改裝,民轉軍,槍身的按鍵還沒來得及拆除。我說過,這是一台雙管銅機槍,由兩把薩克斯焊到一起,管長。一排黃銅子彈從右邊順進來,按1號鍵,單發,按2號鍵,連發,我把十根手指全按在鍵子上,子彈像瀉肚一樣灑滿波蘭的土地,放射著藍光和粉光。既然子彈不是我的,我為什麼不狂射呢?山下並沒有敵人。原來說斐迪南大公的一個近衛旅在山下當我們的敵人,全沒了。子彈打在桑樹上,樹下變成紫色的海洋,桑葚汁浸透了長滿沿階草的土地。
我當時想,薩克斯管的鍵和孔是按西洋音樂十二平均律設定的,它怎麼能變成擊發器呢?這時候,一位戴熊皮帽子留兩撇黑尖胡子的士兵從下麵爬上來,往我喇叭形的槍口裏扔進一枚手雷……
“醒醒!”我正等著被炸死,有人拽我的被單,一個女的站在我床邊。因為戰事倥傯,我已經把白天那個女的忘了。我問:“你是誰?”
她壓低聲音:“別說話,起來。”
我起床摸了一下她胳膊,她說別這樣。我隻看她是不是活人,胳膊有沒有軟組織和骨骼。如果她胳膊是木製或矽膠製品,我就不客氣了。
我起床轉了兩圈,沒找到內褲。她手指,在那裏。好像是她的內褲。
我穿戴好,問她:“幹什麼?”
她說下樓。
“幹什麼?”
“下樓說。”
“為什麼跟你下樓?”
她轉過臉看著我。她的眼睛很深沉,領口露出韭菜葉寬的透明乳罩帶。“你不願意幫助一個有困難的女人嗎?”
“我願意。”
“那就下樓吧。”
我搬開寫字台,開鎖(鎖上被我綁了兩圈鐵絲)。“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問。
“這不算什麼問題。”
下樓,我問:“你要去哪裏?我聲明我不能跟你去殺人、捉奸或綁架兒童。”
“這是另外的問題。”
我們出了大院門。風從茶水吹來,帶著蛙鳴和潮濕的氣息。
我問:“你是白天打電話那個人嗎?你為什麼上我房間打電話,你是幹什麼的?”
“你這些問題很幼稚,你不覺得嗎?你為什麼不問星辰圍繞太陽轉的理由是什麼、河水為什麼向東流、‘四清’和‘文革’之間有什麼關係、林彪埋在了哪裏、吳法憲為什麼通過空政文工團女演員傳遞毛澤東的手劄?”
“林彪埋哪兒了?”
“外蒙古。”她回答。
我跟她並排走,星星在天上嘲笑我跟一個不明真相的人行走。
“你不怕我是壞人嗎?”我問。
“你不怕跟我走就好。”她答。
難道她是黑社會會員?駐會幹部?我說我不走了。
她說:“進這個院就可以了。”
院裏有沒有帶尖竹簽的陷阱以及空中垂下的大網?我邊走邊看路邊有無磚石,必要時揀過來自衛。
“好了,你回吧。”她在一棟樓門口停下,“謝謝你。”
“我陪你上樓吧。”
“不。”
我返回。牆角突然竄出一條白狗,我飛奔,狗追於後。由於狗比我多兩條腿,越追越近。我貓腰假裝揀磚頭,狗怏怏站腳,留戀地看我,及遠,用鼻子在空氣中聞我的味。
回房間,是晚上11點40分。我看了屋內的一切——床鋪、沙發、窗台九堆九死還魂草,一切如昔。那個女的是從哪兒進來的?我開窗,這是三樓,窗外並沒有攀爬的痕跡。這個屋子會像候車室一樣隨便出入嗎?一戰的手雷塞進喇叭形重機槍口,炸還是沒炸?
終於,我發現立櫃與昨日不同,它與牆壁間的縫隙多出一公分。立櫃立於東牆與南牆之間,我以手撥動——立櫃緩移,它竟然帶軲轆。隨之露出一個門洞,沒包門口也沒安門,遮一個藍布簾。布簾那邊是另一家,此女從此出入焉。
我明白了,這兩套房子是一家,擋個立櫃兩家住,就這麼簡單。我慢慢用手挑開簾子,身子離簾很遠,我怕一隻藏獒衝出來咬到我鼻子。那邊漆黑,不見五指。在這團漆黑裏麵,還藏著多少女的呢?
有一個笑話說,某地屢發攔路強奸案件,公安局從外地聘請一位醜而剽悍之烈女,夜半馬路巡遊,把強奸犯全嚇跑了。可見姿與色之間有奧妙。公安局授予這女的“綜合治理先進個人”稱號,發了三千塊錢。我在四處遊曆的所謂筆會上也見過這樣的女人,上海的、河北的都有。對她們,即使用最好的詞加以讚美,也隻是剽悍而已。她的姿與別人的色不搭界。如果她們不寫作而去巡邏,都能領到公安局發的獎金。
我把寫字台和煤氣鋼瓶堆在立櫃邊上,用鉗子掰掉立櫃靠牆一麵的軲轆,基本上睡成了覺。
第二天,我去中介退房。我問中介,我住的屋子跟鄰居是一套房吧?中介頭都沒抬,說是,門讓立櫃擋著呢。
是的,劉垂說對了。生活中所謂奧妙都稱不上奧妙,所有的懸疑不過是一層窗戶紙。你知道了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離開房間的早晨,我的手已經碰到了簾子,想上那邊看看。看看又怎樣?拉開簾子,地上也許並排躺著六具無名屍體,我將陷入新的疑惑。有些人不斷地探索真相,了解事情的謎底。我剛好相反,我願意直至離開這個世界都保持對它的無知性,了解得越少越有樂趣。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什麼進這個屋打電話?她的小學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半夜去了哪裏?這些事如那女人所說,都是幼稚的提問,是她的事,和我的人生一點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