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白喝湯,停下來,眼睛看遠處。

“怎麼了?”連麗方問。

沒什麼,隻是停一下,所謂怔忡。

“成了?”

“沒有。”

穀白一口一口喝。湯裏有烏雞、淮山、北芪的成分。當然主要成分是水。

“你換上毛褲吧。”連麗方說。

穀白點點頭。他想像灰羊毛褲套在自己腿上,腳腕子細,越往上越粗。腰……哪裏有腰?腰和臀都讓脂肪包著,六十多歲的人了。

“今天有雨吧?”連麗方看窗外。

穀白瞥一眼窗外,有點後悔。他覺得觀天、研究雨情都屬多餘。六十來年,天不外是晴、陰、多雲那麼幾樣,天嘛。

連麗方洗碗。她腰身挺拔,屁股還隸屬女人陣營,豐腴、有過渡,而不至於鬆懈、膨化(食品?)或璩美鳳自稱的爛攤子。穀白用餐巾擦去胡須上的湯——如果有的話,這是他不願喝湯的原因之一。餐巾的品牌竟然叫“心相印”。心和什麼相印?和肺脾腎?亂講話。

穀白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腰間。連麗方用左肘一撥,轉過臉,她眉宇清朗,不像五十二歲的人。“什麼時候上白旗寨?”

所謂白旗寨是連麗方姐姐家。一幢帶旱廁的小洋樓,各個房間掛滿鏡子,農民兄弟的家。“上白旗寨”的意思是在那兒舉辦婚禮。

婚禮?上帝啊。穀白成了一個舉行婚禮的人。如果一個六十五歲的人還舉行婚禮,何事尚不可為?開潛水艇,在南京長江大橋跳草裙舞,和車臣匪徒肉搏,但連麗方聽不進這些道理。

“婚禮這麼重要?”

“婚禮用儀式告訴我有了自己的家,而不是性。不然我說服不了自己。”

“婚禮能說服什麼?”穀白問。

“轉折,說路標也行。它告訴我走上了一條新路,和過去不一樣了。”連麗方說這些話的時候,像在心裏說了很多遍。

如果亞蘭活著,她會舉行婚禮嗎?亞蘭去世快一年了。穀白的意思是,如果前妻活著,原來不認識,和他萍水相逢,也搞婚禮嗎?當然這是猜想,他們倆在1959年春天舉行過婚禮。

兩人把頭歪向對方,像兒童那樣笑,這是在黑白照片上。照完相的晚上,他們同寢。第二天一早,亞蘭抱著衣服跑到了外屋。感謝上帝,沒等她跑出屋外就被穀白拉住胳膊。亞蘭用衣服掩胸,右手張著按在腹下,驚恐,或許還發抖。穀白記得,她光著腳,身後的酸菜缸壓一塊青石,缸壁的綠釉子像下淌的水滴,凝固了。這房子是借的。

“你!你……”亞蘭指著他的下身。

穀白換上衣服,亞蘭隨後進屋。

天光亮了,糊窗的高麗紙淺暈微紅。穀白蹲在炕裏看她,李亞蘭,十八歲,肩胛骨支著,腰像酒壺的頸一樣收回去,從肋下和胳膊間的縫隙看得見飽滿的乳房,像小獸的頭。

後來……後來亞蘭摟著他脖子,把手叉在他的分頭裏。那時的幹部和教師都留分頭,穀白愛搽一種白玉蘭牌頭油。

“我睜眼,看一個男的挨著我,嚇壞了。”亞蘭虛弱地說。

“那不是我嗎?”

“我忘了。”

穀白驚訝:“你把我忘了?”

“我把結婚的事忘了。”亞蘭說,“一睜眼,光身子和男的在一個被窩,擱誰不怕?”

他摟著亞蘭,手指滑過她的胳膊、腰和腿。她像一包水,像白蘿卜。

“我害怕。”亞蘭的嘴對著穀白耳朵眼兒說。

穀白掏掏耳朵:“那咱們進被窩吧。”

粉緞被上繡著銀白團花,枕頭也是粉的。牆上貼仙人捧壽桃的年畫,年畫下麵是兩個刷綠漆的柳條包,一個空的,另一個裝幾件衣服。

“你還看嗎?電視?”

電視?穀白聽到連麗方問。

在他家,每個房間都有一台電視。穀白把它們調到新聞、影視和體育頻道。他背手到各房間看,不到一分鍾,背著手出來。有時,他搬椅子坐在門口聽,猜劇中人的表情動作,拿不準進屋驗證一下。

剛才想到柳條包。那些柳條包去了哪裏?它們會無故消失嗎?柳條包裏還有一串項鏈,瑪瑙的。

亞蘭說:“我害怕。”

“你害怕什麼?”

亞蘭在被窩裏攥住穀白的手:“我害怕以後的日子。”

“以後怎麼啦?”

“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她眼神無助,他血湧,如公馬那樣一躍而起。

連麗方把每個屋的電視都關了。她用吸塵器吸塵,然後用洗衣機洗衣,然後做飯,然後刷碗,然後看電視。她看電視的表情像看自己的家人,寧靜、安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