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蘭病逝,有人上門提親。有的他並不認識,媒人自報家門:我住29號樓,想起來沒有?養一條小黃狗,還沒想起來?

多數人沒談成。穀白擔心她們絮叨、小氣、乖僻,這是他妄自猜測,往下也就沒戲了。他想告訴她們,穀白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猜疑、固執、缺少同情心,是個返聘教授,樣子帥一些,銀樣鑞槍頭,穀白評價自己。

穀白走上講台。大教室約200個座位,空一半。學生們拎著水杯陸續走來,他們穿運動服、迷彩服和各種想像不到的衣服來上課。

日本經濟衰退的資本因素——這是他本學期的課。“日本很富裕,私人存款量已經超過了十二萬億。問題在於,這些存款遠離市場,並沒有出現在經濟最需要的生產部門。政府管理的郵政儲蓄被官僚用於效率低下的公共設施方麵。日本商業銀行找不到能帶來更高利潤的新貸款人……”

講課時,他發現窗外的銀杏葉開始飄落,像金箔一樣旋轉,草坪仍然油綠。如果——他能夠邊講邊想不相關的事——銀杏落葉的時候,鳥兒啁啾,人的心裏又美又難受,難怪詩人詠歎。他感到詩人們並沒有胡鬧,經濟學在胡鬧,是冠以“產品、價格、利潤”之名的瘋言瘋語。讀大學,兩三年都不足以看出經濟學的虛妄,畢業才開竅。但沒人抱怨,因為給了你文憑。

媒人為什麼有這麼大的熱情?弗洛伊德說性在人的生命中具有巨大的力量,說的可能就是媒人。別人的婚事,穀白覺得隻有一件值得傾力相助,那就是讓陸遊及其表妹唐婉複活,結婚,遊新馬泰,在胡瓜、高怡平的節目裏現身。

後來,他在原緣圓婚姻介紹所見到了連麗方。她看上去健康,沉靜的表情下有一絲軟弱的渴求。年輕時,她應該比亞蘭漂亮。她是植物檢疫師,有固定收入,有房,無子女,離異多年。

如果——穀白心裏有聲音響起,聲音出現時,常以“如果”開頭——你想找一位妻子的話,也許是她。

為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為什麼,就是她吧。

亞蘭病故兩個多月後,穀白想女人的次數逐漸多起來,在這之前也想過。妻子在醫院躺了兩年多,她得了“進行性肌肉萎縮”,由腳開始,肌肉向上萎縮。穀白天天到醫院陪床,另外有一個護工。穀白給妻子做做後背按摩,防止褥瘡。他們的孩子在加拿大。人在加拿大,和在月球、火星上沒什麼區別,隻是多幾個電話。以後住在月球上也可以通電話了。在醫院,穀白有時待一下午,有時呆一兩個小時。別人對亞蘭說:“你老伴對你真好!”

亞蘭回答:“他欠我的。”

穀白明白,這是反話。

亞蘭有次問:“你不想女人麼?”

穀白厭倦地:“多大歲數了。”

“你?”亞蘭用揶揄的笑容盯著他。“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

亞蘭看床頭的點滴瓶子:“我怎麼報答你呢?你聽說沒有?性生活是人基本權利的一項。你應該起訴我,剝奪了你的性交權。”

穀白用鼻腔出氣,表示笑了笑。當看到年輕的女病人柔弱地倚在窗前,他心裏也生出別樣情懷。而女護士輕盈往來,穀白不禁瞠目,女人和女人竟如此不同。

“我給你留點錢多好。”亞蘭說,“我常常幻想,如果我撿到一大筆錢,悄悄存起來,死後留給你。”

“我要錢幹啥?”穀白慢吞吞地說。

亞蘭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與其讓腎髒和心髒萎縮掉,不如賣了。”

“賣了?”

“對呀。變成錢,幫你一點忙嘛。”

穀白沉下臉,帶著怒氣說:“以後不要再談這個話題了。”

“談談婚禮吧。”連麗方說。她穿一件絲質睡衣,裏麵胸罩暗紅。這都是新買的。

穀白抬頭,宛如準備長歎。

連麗方蹲在他膝前,仰麵:“我不逼你,等著你,等到白發蒼蒼和我舉行婚禮,行嗎?”

如果他不回答,連麗方的眼光就不會離開。穀白閉上眼睛。

“告訴我你不喜歡婚禮的理由。花錢?不用你的錢。怕別人知道你結婚了?”

“我怕什麼?”穀白站起來,指著電視說,“隻有劉德華才怕別人知道他結婚了。”

“你呢?”

“我?”穀白被問住了。連麗方常說一些突兀的話,但想想有理。第一次見麵,她說:“我和你相識是為了結婚,結婚是為了不離婚。”

吃飯是為了不吃飯,睡眠是為了不睡眠,也對。她還說:“我們沒有過去,就別問過去,多想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