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烏蘭紮德嘎草原,蘇木(鄉)裏陪我的副蘇木達(副鄉長)吉雅泰很惶恐。他惶恐不是由於我矯情,我——用他的話說比老百姓還樸實呢。吉雅泰覺得記者(他認為我長得像記者)不樸實才對。

我問他這種印象從哪兒得來。

吉雅泰說,蘇木書記接待過市報的三個記者。記者戴眼鏡,走路背著手,很氣派。

吉雅泰說,他們喝酒能講出三個多小時的話,介紹國家形勢。

“鄉長能聽懂他講話嗎?”

“哎呀,可能也聽不懂,鄉長原來是獸醫。記者說話滔滔不絕,沒等你聽懂,人家說完了。”

我問:“記者還有哪些不尋常?”

吉雅泰說:“記者嘛,就是領導。鄉長酒沒喝幹,他們掐鄉長脖子灌下去。記者說你們這個地方太落後,喝完酒沒有練歌房洗浴中心,太落後了。”

吉雅泰歎氣,拿牙把衣服上露出的線頭咬掉。

我說我在這裏待得很高興,比城裏好。

“你還想見什麼人嗎?”吉雅泰問。

我說我想見一些特殊的人。

吉雅泰陷入深思。他摸自己的臉,巴掌從眉毛往麵頰捋下來,嘴裏嘟囔什麼。他突然問:“腎結石算不算特殊的人?”

我一愣,說腎結石患者算特殊的人,但這不是技藝。

他說有技藝的人多了。給羊治病的人,吹笛子的人。紹冷村有一個人,煮羊不放水,在大鍋裏幹靠。他用肥羊身上的油把羊肉做熟了,特好吃。我們去紹冷村吧?

“你們這的人還有什麼技藝?”

吉雅泰又深思:“還有的話,就不厲害了,會做靴子的人,給樹嫁接的人。我們這裏有一個銀匠。”

銀匠?這幾乎是一個古代的行業。“他打什麼?”我問。

吉雅泰似乎對銀匠不那麼重視,說:“銀匠打銀碗、銀戒指。還有什麼?掏耳勺,都是小玩意兒。”

“咱們去看看吧。”我說。

第二天早上,吉雅泰弄來一輛驢車。那地方有沙漠,不通汽車。他知道我騎不了馬。

驢車裏麵鋪著紅花綠葉的棉被當坐墊。吉雅泰趕車,我坐在車上觀賞風景。牧區的幹部真是純樸,吉雅泰雖然大學畢業(學醫),身穿時尚T恤衫,但還會趕驢車。這裏官民差距不大。

草原上的草剛剛曬幹了露水,花兒還沒完全打開自己的朵,像剛剛睡醒,藏在草葉的身影下。遠看,草原平坦得沒有起伏,但深綠的草長在凹地,高高舉著紅穗子的草在高處。野花好像越遠處越多,待走過去回頭,覺得野花還是原來的地方多。驢車走了十多裏路,空氣中青草味濃烈。草深了,車軲轆壓碎草莖散發氣味。天空寬闊得連一隻鳥兒都沒有。

進沙漠,我下車走。吉雅泰說你不要下車,車輕,毛驢使不上勁。我又上了車,心裏說對不起了毛驢,你就把我當記者吧。吉雅泰步行。沙漠如泥沼一樣,腳踩下去,流沙淹沒鞋。拔出腳,另一隻腳又陷進去了。風在沙丘脊背刮出柔和的刀鋒一樣的曲線,上麵有野兔蹬出的很深的腳窟窿。

到山峰,山下有一個綠樹遮蔽的村子,七八戶民居。

“那就是銀匠的村子,貴力思台村民組,有山杏的地方。”吉雅泰說。及近,柳樹的蔭涼地有一群雞挑螞蚱吃,斑駁的樹身鑽出細綠枝,像一臉胡子的維吾爾老人。

“那家。”吉雅泰用鞭子指。

一座土房子前,幾個人手遮陽篷朝這邊看。我們到了跟前,他們轉身回屋裏。驢車進了院子,他們再次出屋,臉上全有謙恭的笑容。老漢在前邊,七十多歲,估計是銀匠。炎熱的夏天,他穿一件厚厚的毛嘩嘰中山服,一看就是為迎接貴客而穿。他身後的蒙古老太太前額的皺紋順眉毛一根一根向外舒展,像草葉一樣,這是常年笑出來的結果,格外慈祥。

吉雅泰介紹:“銀匠,雲登紮布。這是記者老師。”

雲登老人雙手捧過來我的手:“上屋吧。”

我一邁腳進屋就聞出他們殺羊了,又一隻羊成了記者的犧牲品。屋裏地麵灑了清水,掃過,門簾子是新換的花布,一隻小貓在堆積的農具上驚訝地看我。炕桌擺滿奶豆腐、黃油、炒米和切成薄片的羊肉。每見到這場麵,我心裏總是愧疚。他們為什麼為素不相識的人破費?農牧民總是覺得欠城裏人的,其實是城裏人欠他們。大家坐下,氣氛莊嚴。銀匠雲登坐在一隻三腳圓凳上,雙手撫膝,仿佛接受我的考試。吉雅泰介紹:雲登紮布老漢是聞名十裏八村的銀匠,他打的銀首飾、銀碗和銀煙袋鍋很受群眾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