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匠用蒙古語提示:“我去通遼講過課。”

“對,”吉雅泰說:“雲登上通遼講過課。講什麼來著?你自己說吧,咱們喝茶。”

銀匠手指牆,用笨拙的漢語說,那是我跟旗長的合影。

牆上掛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鑲框。

他說:“我們蘇木沒有人跟旗長合過影,隻有我自己。”吉雅泰白他一眼,“蘇木幹部跟旗領導都合過影,怎麼說是你自己?”

“牧民隻有我自己,”雲登說,“我這個銀匠已經幹了四十年了。我師傅紮木彥是和他師傅白龍學的,白龍是和他師傅小桑布學的,小桑布是錫林郭勒王爺的銀匠。”

雲登頭上開始冒汗,他用眼神詢問吉雅泰。

吉雅泰一邊吃羊肉一邊說:“脫了吧,你的禮服是冬天穿的。”

銀匠脫下中山服,身上剩個帶許多小窟窿眼的白背心,上印紅字:海日蘇灌渠大會戰——1972.他接著說:“我到通遼的大學講過課,說銀首飾的花樣,四十多人聽過我的課。”

我等他往下說,銀匠沉默了。

“後來呢?”我問。

他疑惑地看我:“沒有了,講完課我回來了。”

我說:“看看你的作品吧。”

他拿出一個藍布包袱,打開,白花花的銀器像對著人笑。一對銀碗,銀片鑲在帶花紋的榆木碗上。兩枚銀扳指,一隻銀煙袋鍋。雲登打造的紋飾十分古老,我覺得裏麵有匈奴人的遺韻。內蒙古博物館的“虎銜羊銀飾牌”就是這樣的紋樣。花紋裏有動物變形,也可以說雲彩紋裏藏著動物的眼睛和牙齒,這是匈奴人的創造。

“這都是別人訂做的。”雲登說。

我明白。銀匠沒有多餘的資金打作品。他家北牆放三節紅漆箱子,漆已剝落,木頭炕沿向外傾斜,該換了。

“我說完了,吃飯吧。”銀匠換上了輕鬆的笑容。

他靈巧地上了炕,大盆的羊肉端上來,熱氣騰騰,悶在燒水鋁壺裏的白酒也冒著熱氣。雲登和吉雅泰像玩魔方那樣用手轉著骨頭啃,流利地用蒙古語交換對天氣和莊稼的看法。

我覺得對銀匠的作品看到的太少,問:“你還有銀東西嗎?”

雲登翻眼珠想,他手指有油,用腕子擦額頭的汗。“噢,有的。”他下炕,拿毛巾擦擦手,從箱子裏翻出一個盤子和一個證書。

盤子像不鏽鋼的,上麵刻一棵大椰棗樹,下麵一行環形的阿拉伯文,盤子有一公斤重。

雲登說:“我給錦州的商人做了個全銀的馬鞍,他賣到外國,給我一個盤子和證書。”

證書上有一幅彩色照片,一副馬鞍,極為華美,如古代君王的墓葬。

“證書說什麼?”我問。

“不知道。”雲登說。

“意思就是收到了。”吉雅泰說。他們倆哈哈大笑。

我用手機的翻譯功能費勁巴力譯出證書的大概內容。

證書說:雲登的銀馬鞍已被阿布紮比的穆法塔酋長收藏,他專門為馬鞍蓋了一座鹽晶的房子。酋長在遺囑中寫下,死後要把銀馬鞍捐給世界教科文組織。酋長向雲登先生致以敬意並歡迎他到阿布紮比定居。贈送一隻白金盤子,上麵刻製雲登姓名,酋長簽名。

看完這個證書,我驚呆了。再看一下日期,2004年。我問:“你怎麼得到的這個盤子?”

“商人寄來的。”

“他說到證書的內容嗎?”

“商人不懂英文,他說盤子是錫的,別靠近火。”

我不知怎樣向他說明這件事,他們:“問怎麼了?”

我說:“你的銀馬鞍成了外國的國寶,這個盤子是白金的。”

他倆驚愕地相視,一起哈哈大笑,說,巴拉根倉的故事。巴拉根倉是蒙古人中阿凡提式的機智人物,意謂這是個玩笑。

我說這是真的。

吉雅泰用指頭彈彈盤子,在耳邊聽。雲登對著陽光看證書。他們懷疑地看我。

“確實是真的,外國人沒騙你們。”

雲登嗖地下炕,穿上毛嗶嘰禮服,抱著盤子說:“記者,你給我照個相。這玩意兒在箱子裏放六七年了,一直沒用。”

我給他照了相,告訴銀匠好好保管盤子和證書。我不能說大多,怕他們睡不好覺。

那天晚上我先睡了。雲登和吉雅泰還在熱烈地討論,後來唱起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