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
我來的這個蘇木叫“烏蘭紮德噶”,意思為紅色的扇形地帶,是西拉沐淪河的一小塊衝積平原。像扇子一樣打開的平川——叫紮德噶,烏蘭是紅。村裏居民大部分是蒙古人,也有漢人和朝鮮族人。到朝鮮族人家裏做客有趣。他們用清漆把炕油得亮光光,我們坐炕上喝奶茶,邊喝邊吃朝鮮辣白菜。喝酒,朝鮮族人唱蒙古人的鄂爾多斯祝酒歌——賽洛日外冬賽。而蒙古人用蒙古語唱“桔梗謠”,是長調的唱法。我覺得古代的蒙古人和高麗人便如此對飲。
我住到了稅務所的宿舍,公社幹部次序上我房間問候。承擔後勤的副蘇木達(副鄉長)吉雅泰送給我印著鴛鴦圖案的紅毛巾,牙膏和牙刷,一個鴨蛋大的小鏡子,還有搽臉的雪花膏和搽手的香脂。
幹部們看過我,離開房間都說一句“慢慢休息吧”,這句話特逗。“慢慢吃”好理解,慢慢休息是怎樣休息呢?睡覺不能太快嗎?
漢語說慢慢走、慢慢喝,實為禮貌的敬語,意謂安泰由之。他們說的“慢慢休息”,意思是“享受”,沉靜下來歇息。我學會之後,向他們打趣:你們慢慢笑。
有一天逢集市,我和送我小鏡子的吉雅泰到集市轉。我見到了多少年沒見到的東西:釤刀帶黃油和新鮮皮革味的馬籠頭,一窩粉色的小豬在陽光照耀下的大筐裏睡覺,爪上拴繩的大公雞睥睨四方,白兔在籠子裏急匆匆吃菜葉子。半大姑娘小夥兒甩著腕上的手機播放流行歌,有個小孩子拿手機給毛驢照相,驢溫良地擺出側臉。
有一個蒙古女人坐在扣過來的筐上,麵前放了一個笸籮,裏麵裝著女人的長發,一束束用繩係著。有女人走過來,從兜裏掏出一束頭發扔笸籮裏。她們笑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都是蒙古女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記得收頭發要給錢,怎麼扔進去就走了呢?又有幾個女人把紙包的、布包的頭發扔進笸籮裏。看笸籮的女人隻笑,啥也不說。
我問吉雅泰:“這是怎麼回事?”
“噢,這幾個村的女人有倡議,逢集把自己的頭發捐出來。”
“捐出來幹嘛?”
“嗨,她們打電話讓人來收,換錢買黑板。”
“買黑板?”
“噢,學校的黑板是水泥的,墨汁老是掉色。她們要買玻璃鋼黑板。已經買來兩個了,一會兒我帶你看去。”
進入小學校,這裏隻有三間教室。進了屋,老師停止講課,小娃娃們背著手瞪大眼睛看我們。吉雅泰像進了自己家一樣,走上講台,摸著深綠色的玻璃鋼的黑板,這是她們的頭發換來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質地光滑沁手,像女人們的頭發。
“你寫幾個字,”吉雅泰說,“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還好擦。你寫幾個字。”
我猶豫,吉雅泰說:“鼓掌,歡迎老師給我們寫字。”
我抓起粉筆,心裏怦怦跳。寫什麼呢?這相當於在她們的頭發上留言。說女人偉大或頭發偉大都不對路。我寫下兩個字:母親。
下講台,學生們鼓掌。我回頭看“母親”兩個字太孤單,又添了幾個字——課堂的母親。
學生們又鼓掌,我覺得這回是為黑板和頭發鼓掌。那些我沒有見過麵的女人,她們烏黑光潤的頭發裏麵藏著密密麻麻的字,她們的孩子慢慢都會讀出來。
肖邦
稅務所院牆後邊有一片野地,盡頭是護岸林。清澈的霍思台河從林子下麵流過。河原來分成兩汊。其中一汊幹涸了,這邊的還有魚遊。
每天早飯後,我到河邊散步,看水鳥用翅膀拍打河水。它本想叼魚,卻常常叼不上來,魚藏在靠岸的深綠的草叢裏。用木棍撥草,黑脊的小魚甩一下尾巴鑽進泥裏。
我仿佛聽見河岸有琴聲傳來,抬眼找公社或者學校是否有高音喇叭,沒有。河的上遊,一群白鵝在水裏遊弋。它們以喙給對方洗澡,展翅大叫幾聲。我覺得琴聲好像就是從那邊傳來的。風向變了之後,確實聽到那邊傳來的琴聲。彈撥樂,彈一個我沒聽過的曲子。
牧區蒙古人擺弄的弦樂器多數是馬頭琴和四胡,慢板,表現蒙古歌悠揚的情緒。彈撥樂節奏鮮明,蒙古人用得少。
琴聲越來越清晰,好像是一首西洋樂曲。琴聲不好聽,似乎共鳴箱開膠了,聲音破,音準也不太對。岸上,一架馬車轅木支著地,一個少年坐在車上彈琴。
看到他手裏的琴,我樂了。這是一個三角琴。我認為除了邊境的華俄後裔之外,全中國沒人彈奏三角琴。它是俄羅斯民間樂器,又叫“巴拉來卡”。但這個孩子的三角琴比巴拉來卡小一半,白花花沒刷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