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怎麼能不刷漆呢?不攏音,音色也不好聽。

少年人見我來到,站起來笑了。

我問:“鵝是你放的嗎?”

他指鎮裏:“給肉食加工廠老板放的。”

“這是什麼琴呀?”我問。

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說:“我也不知道,老板讓木匠做的。”

“哪兒的木匠?”

“肉食加工廠蓋房子的木匠。”

我越發想笑,蓋房子的木匠能打樂器,膽夠大啊!

少年說:“我給他放鵝,沒工錢,讓他買個吉他。他說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聲。”

我說:“吉他不是這樣的啊?”

少年說木匠鋸不出來葫蘆形的麵板,就改三角的了。

這個琴用膠合板黏成,琴把是楊木,有四個琴鈕。“咋不刷漆呀?”我問。

“老板說,買一桶清漆刷這點東西不合算。”

少年十六七歲,瞳孔和頭發都是黃色,卷發,後脖梗的發卷細密。

“你叫什麼名字?”

“圖嘎,星星的意思。”

“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圖嘎臉紅了,窘迫地低下頭,換個姿勢站立,好像犯了錯誤。

“什麼曲子?”

他用牙咬指甲,小聲說:“雨水。”

“雨水?這是誰的曲子?”

“什麼叫誰的曲子?”他反問我。

“就是,你彈的這個曲子是誰創造的?”

“心連心創造的。”

看我困惑,他解釋道:“心連心藝術團去年上這兒演出,一個彈吉他的叔叔很喜歡我,給我彈了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

“你再彈一遍。”

他彈起來,用截下的塑料格尺當撥片。我聽了聽,這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國樂曲,圖嘎彈得挺好。

“你聽一遍就會了?”

“兩遍!”他舉起食指和中指。

他的天賦很高。這應該是一首鋼琴作品,夜曲一類。

“對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來了,這是少蓬創造的曲。”

我想了想:“你說的是肖邦吧?”

“對,肖邦,心連心那個叔叔說的。你認識肖邦嗎?”

我說:“肖邦早死了,他是波蘭人。”

“你說說肖邦的事吧。”他臉上閃出神往的光彩。

肖邦?我真不太了解肖邦,勃拉姆斯、維瓦爾弟和貝多芬的故事我知道一點。我說:“肖邦是個演奏鋼琴和為鋼琴作曲的人。他父親是法國人。他的老師故意不教他,讓肖邦自由發展。他拒絕了俄國皇帝的榮譽稱號,一生沒結婚,就這些。”我又想起,他說的這首雨水,應該是肖邦的《雨滴》。

圖嘎說:“我覺得肖邦是個在雲彩上行走的人,他手裏拿著噴壺往森林裏澆花。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靈巧,像用花瓣撥琴。我彈他的曲子就想起雨從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像力蠻好。我問:“你知道肖邦彈什麼琴嗎?”

他用手比劃:“比這個琴大,跟吉他差不多,刷紅漆。”

我告訴他肖邦彈的是鋼琴。鋼琴就像把立櫃放倒那麼大,鍵子像一排牙齒,有白鍵和黑鍵,黑鍵是半音。

“什麼是半音?”

“米和發都是半音。”

“就它們倆是半音?”

“這個事很麻煩。多有升多,來有升來,也是半音。降米、降索也是半音。升發對米來說就成了是全音。很複雜。”

“曲調越複雜越好。”他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圖嘎是個沒見過鋼琴的孩子,他用白膠合板黏的假三角琴彈肖邦,而城裏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憎恨鋼琴。

“你能教我一首肖邦的曲子嗎?”圖嘎問我。

我不會。這三個字我說出來很慚愧,我多想說可以,然後教他一首肖邦的《蝴蝶練習曲》以及我最喜歡的肖邦的——輝煌的大波蘭圓舞曲,但我不會,連哼唱一遍旋律也做不到。

圖嘎禮貌地點點頭。他說:“再學會一首我就夠了。我喜歡肖邦,可我們這裏的人都沒聽說過肖邦。”

我離開了少年,既然幫不上他又何必打擾他呢?傍晚的時候,我從稅務所食堂的窗戶看到,一群白鵝昂首走過土路,圖嘎揮一根柳條跟在後麵。他斜挎著那隻係麻繩的三角琴,琴身用藍墨水畫著兩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