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斯圖加特生活過一個月,這是南部德國最富庶的城市。我住在山上,那裏到處是蒼莽如古代的森林,下山隻有一趟車-92路公交車。

乘坐德國公共交通工具出行比較奧妙,說複雜也可以。比如,乘公交車分為月票、年票和區票。我用德國方麵發的生活費買了月票,60歐元坐一個月,不限次數。

我沒怎麼進城,每天隻在森林裏逛。有一天,翻譯對我說,你買了月票不坐車不劃算。你的月票每天合20歐元,如果每天進城少於兩次,就提高了單位成本。從這裏買單票進城,往返10歐元。

我不會算賬,但比較吝嗇,聽他這麼一說,覺得是應該進城,越坐車越合算。可是,我不懂德語、英語(懂波蘭語、匈牙利語也湊合,但德國人幾乎沒人懂漢語),進城幹什麼呢?

翻譯說:“你隨便逛嘛。”

我減少了去森林跑步的次數,每天進兩次城,心想賺了賺了。

我去黑格爾和席勒的故居裝模作樣參觀了一下。不懂德文,什麼也弄不明白,隻覺得黑格爾的帽子很怪,黑大絨掐褶,如廚娘看戲戴的帽子。參觀完一兩個景點,回山上,下午再坐公交車出來。人就是這樣被異化的,腦子被錢或者說成本核算的理論統治了。

有一天,我上午參觀植物園,回山上喝點小米粥,睡一覺;下午又到市裏轉一圈,再回山上休息,晚七點第三次溜進城裏。晚上進城需要搞清楚92路公交車的收車時間。我在山上仔細查看站牌子,阿拉伯數字的時間表寫道:6:00~11:00.我晚上11:00前搭上車就可以回山上了。

斯圖加特的治安環境好。在新聞自由的國家,打開當地報紙就知其燒殺搶掠,不必懂外文,圖片會告訴你一切。斯圖加特的報紙很不幸,幾乎沒有新聞得以存活的負麵消息。他們的報紙絕望地刊登世界各地的災難消息以及柏林等地的犯罪案件,本地無新聞。話雖如此,一個不懂外語的外國人還是不敢在陌生的城市漫遊,還是害怕。

斯圖加特經常下雨。我去的時間是6月,城市裏到處覆蓋著森林。在此我使用“森林”這個詞的意思是:即使城市中心地帶也長滿胸徑超過50厘米的大樹,鬆鼠、野鴨到處亂跑,鴿子在地下三層的地鐵站散步。在林區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地方夏天總在下雨。森林像一個蒸鍋,葉麵把水分蒸發到天空,低垂的雲層接不住這麼多水,“啪唧”——雨水傾瀉下來。6、7月份,斯圖加特的雨,一天下幾次到十幾次,一次下十來分鍾。馬路上豔陽高照,森林裏仍然寒氣襲人。這裏的人,隨身常帶一把傘。斯圖加特無論如何稱不上是一個城市,它是被森林切割並包圍的一些街道,一些居住點和一些工廠和學校。寶馬、大眾、博仕都在這裏。斯圖加特街道、火車站、博物館之建造與美化均由這幾個企業承擔。

如果傍晚無雨,餐館會把無窮多的白色餐桌椅和白遮陽傘拿到露天。餐客手執一杯啤酒——潔白的餐桌布上沒有菜,隻有一杯酒——看落日與天氣,看時光怎樣一點點消失。我奇怪這些門麵很小的餐館裏竟裝著這麼多的餐桌椅,好像每個餐館隻是餐桌椅的倉庫。多數德國人喜歡在室外用餐,燈紅酒綠的包房是中國人的所愛。

我不喝酒,隻東溜西逛,尤愛看二流子。二流子分兩種,老二流子攢集於地鐵站與橋洞子,年輕二流子喜在草地上打滾。“二流子”是方便的稱謂,我不知怎樣稱謂他們。他們是無職業者,但並非無業可就。在德國,為民眾創造就業機會是政府的第一項工作,否則就要垮台。這些人隻是不喜歡政府提供的工作而已,他們不是窮人。失業人員在德國每月享受500歐元的低保,免稅,約合4800元人民幣。按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組織劃定的標準,他們都不窮。這些人也許是無家可歸者(老年人)、有家不歸者(年輕人)。我所說的“二流子”,指他們身上所具有的四海為家的不羈氣質,這在有工作的嚴謹的德國人臉上根本見不到。他們的衣服多日未洗,被雨澆過,這是指老年人。年輕的二流子衣著暴露,剃光頭或莫希幹頭,光膀子露出一身真皮更是他們的特征。他們男女混雜,常帶一條比他們更整潔的狗,草地就是他們的家園。

我在斯圖加特的夜色裏逛了皇帝大街,逛了幾家商店,在運動自行車商店待了一個小時,聽一位流浪藝人用手風琴拉巴赫與維瓦爾第的協奏曲(無譜)。在國內,手風琴技藝到達這種境地,可獲中央樂團首席。後來這人被警察帶上警車,他沒有失業證,違法乞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