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返回92路公交車站時,眼前開過的一輛又一輛大奔馳公交車都不是92路。我用啞語請教德國人,他們很樂於幫助別人,但幫助的語種是德、英之語,我仍然迷惘。終於,我盼來了一個中國人。斯圖加特的中國人少,多數是大學生,很少有像我這樣半夜閑逛的人。

這個人叫張童(音譯),小夥子。他說92路已收車了,6:00~11:00指的是學生放假的時刻表。完了,我回不去了。斯圖加特沒有出租車這一說,招出租車要提前一個星期預約。我沒有信用卡,身上的錢不足以住旅店,不知道怎樣度過這個夜晚。草地上全是露水,長椅已被二流子占用了。這裏的火車站直接上車,沒有候車室。

張童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領我去一個地方過夜。他帶我上了地鐵車廂,當時是晚上10:40分。坐下,張童臉上浮出勝利的笑容。他說,再過20分鍾,地鐵就收車了。車進庫,咱倆在車上住一宿。

我一想,也行。地鐵到達終點後,所有旅客自動下車。司機把車退回庫裏,車廂就是我們的天下。北京的歌德學院總院長阿克曼——我的德國之行的派遣人——希望我在德國搞出點冒險名堂,這就開始吧。

車到終點站——火焰街,我和張童躺在後椅上,車廂已空空蕩蕩。列車緩緩駛入庫,進入地鐵的家,停穩,熄燈,司機下車了。

張童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大碗粗的綠蠟燭,看來他早有準備。接著,又取出兩罐啤酒、六片麵包和四片火腿腸。他說這是咱倆的晚餐,你要付我6歐元。我不喝酒,付了他4歐元。在西方,錢財一定要分得清爽。張童的收費很公平,不貴。

張童說,他是北京人,在斯圖加特大學學通信技術。父母離異,他斷了學費而輟學,又不願打工,成了流浪漢。他覺得挺替中國人丟臉。我說選擇生活方式是個人的自由,跟國家沒關係。

說話間,有人拍門。張童說可能是警察,熄了蠟燭。門被打開,腳步劈裏啪啦,上來許多人。我蹲在車椅後麵,心想:用不著上來這麼多警察抓我們啊?電筒晃動,他們和張童說德語。

蠟燭重新亮了,我麵前出現七八個阿拉伯麵孔的人,個頭不高,黑發黑連鬢胡子,右臂戴紅袖標。他們讓我們站起來,我以為搜身,卻是和我們擁抱。在嘰裏呱啦的對話中,張童見縫插針為我同聲翻譯。

張童說,他們是土耳其馬列主義工人黨海外支部的成員,見到中國兄弟很高興。他們的書記——這個眉毛濃黑的人名字叫辛迪。

張童翻譯——辛迪說,眼下的金融危機敲響了資本主義最後的喪鍾,馬克思和列寧的預言終於要實現了,資本主義將在三個月之後變成曆史塵埃。

辛迪握著我的手說:“中國同誌,中國為什麼要拿出4萬億人民幣救市?這是給垂死的資本主義打了強心劑,便宜了西方國家,這是為什麼?”他表情苦惱。

我說我啥也不知道,我隻是個業餘跑步愛好者。

“不對,”辛迪推我一巴掌,“實現共產主義是全人類共同的事業,你怎能漠不關心呢?”

我說你們要是實現了,我跟著沾光。

辛迪邀請我加入土耳其馬列主義工人黨,說按個手印就夠了。

我說我不加入政治組織。

“事實上,”辛迪指我的臉,“你已經墮落成為資本家的走狗。”

“是的。”我回答,我的機票和生活費就是資本家的代表——德意誌銀行和博仕總部讚助的,我很羞愧。

“為了洗清自己靈魂的不潔,你跟我們一起喊口號吧。”辛迪把一句拗口的口號喊了很多遍,我振臂學了許多遍也沒學會。張童學得也不像。這是一句土耳其語:資本主義一定會滅亡。

喊完口號,他們下車了,把我已經付費的麵包和水也帶走了。張童說:“他們是土耳其二流子。德國有許多土耳其人,別惹他們。”張童送我兩片麵包,沒收費。

我們睡了一覺,第二天,地鐵啟動,把我們拉到月台上。和張童分手,我接著遊覽斯圖加特市容,讓我的資本主義月票有所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