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過年那幾天的事。

不是初七就是初八,年勁還沒過去呢。一早兒,家裏電話響了,像有人掐它似的。

“你好!”

現在打電話全說你好,也不管你是誰。既不是道德評價,也不是狀態判斷。反正你好。

“我好。”我說。

“是金屬材料公司嗎?”我最煩電話串線,還有一回問我是不是冷凍精液配種站。

我說:“是。”

從這一聲“是”開始,我給世界添了一點不平靜的事。

“哎呀,是皮經理嗎?”一片渴求之聲。我想沉痛地告訴他,皮經理剛剛去世,還沒有火化,趕緊送花圈來吧。可我沒敢說。和人家不認不識的,別瞎鬧。

我幹咳一聲:“我是老皮。”

“我是小翁,嗨嗨嗨嗨。”為什麼你是小翁就嗨嗨嗨嗨呢,真是。

我給她“嗯”了一聲。

“哎呀,皮經理,過年好哇?”

“嗯。”

“我嫂子好哇?”成了你嫂子了,昨晚那個電視劇,一個土匪的嫂子讓日本鬼子給強奸了。我沉著地說:“你嫂子挺好。”

“嗨嗨嗨嗨。”奸笑。

小翁在電話那邊又說了:“我大爺、大娘都挺好哇?”

“嗯。”

“我組織部七叔和機電公司二舅母都好哇?”

我想把電話掛了,但掛了還得來。我看在皮經理什麼七叔二舅母麵上說:“他們都好。”

“嗨嗨,我們今天早上剛到。”這是什麼意思?挺奧妙。

“嗯。”

“皮經理,你看我們啥時候裝車啊?”

裝車?這幫東西想裝什麼?肯定是國家財產,那還能行!我說:“先不忙著裝車,住下再說。”

“皮經理,”小翁有些急了,“皮經理,咱們不是早就定好了,今天裝車嗎?”

現在皮經理不好使,我說了算。“說好了也不行,情況有變化。”

“有變化?”小翁的語氣簡直驚訝萬分。

“嗯。”我的聲音很威嚴。作為領導,要緊的便是果斷,她越著急你越沉著。我頭靠沙發,腳放在凳子上,點燃一支煙。

“完了完了,哎呀,你看,我說這個,皮經理……”亂套了吧,分明是語無倫次。

電話那頭七嘴八舌嘀咕呢,毫無組織性和紀律性。又換了一個聲音,很悅耳,估計有四十來歲。

“皮經理,咱倆不熟,王經理讓我們,意思就是……”

我威嚴地問:“是什麼?”

我最近一直致力於播音學的研究,主要是改善發音質量,通過正確的呼吸方法和共鳴使聲音響如洪鍾。這時,我以膛音喝道:“你、們、想、幹、什、麼?”

太棒了,像話劇獨白一般,富有穿透力,使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能聽到。

“皮、皮、經理,你怎麼……”對方大驚失色。

“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我也不知怎麼整出這麼一句來,也是話劇味的。我甚至想起了哈姆雷特在懸崖邊上的獨白(孫道臨配音):“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了。”還有張家生朗誦的《長江三日》片斷,這不比裝車有意思嗎?

電話那邊唧唧噥噥。

我聽了一會兒,還是唧唧噥噥。真令我失望,難道他們沒有聽過朗誦?董行佶、瞿弦和、鐵成、虹雲。就這個素質還裝什麼車?

手邊有半導體,我把它打開貼到了耳機上,這是“和平與進步廣播電台”的播音,女播音華語極蹩腳。我想像她一定戴泡沫乳罩,胯骨特別寬。

“之後,英勇不屈的阿富汗人民,在卡爾邁勒同誌的領導下,穿過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走向……”

耳機那邊說:“聽不清,皮經理,什麼汗?喂、喂!”

聽不清也得聽,你們這些倒賣鋼材的主兒,得好好地向阿富汗人民學習。

半導體又說:“在距坎大哈五十公裏處,有十輛滿載叛亂分子的軍車被炸毀……”

聽見沒有,還想裝車呢,不懂時事政治哪行?

我把半導體放下。

這回是個女人的聲音。他們帶著女人來的。

“皮經理,要不是你搬家,咱們就直接到你家裏去了,有些事在電話裏談不方便。”

“對。”我覺得這女人說得很合情理。

“考慮把車直接開到公司去更不利,反正裝貨也得上六庫。你啥時候搬的家?臘月二十七?”

“對。”

“你嗓子怎麼有點哈喇?少喝酒。”女人這玩意兒就是無微不至。

“沒有事。”我說。

“皮經理,”她說,“既然咱們車都來了,就趕緊打發走,辦不完的事,我留下辦。格格格……”

這笑聲太迷人了,怨不得皮經理讓他們裝車呢。人在什麼時候才能這樣笑呢?二十個男的輪班胳肢她,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