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八風沒消息了。
一個人說沒影就沒影。平常,張八風給田新莊天天打電話、發短信。說村女生孩子、警犬拉稀、老百姓打架動刀這些事。你找他,手機關機。
田新莊擔負一項重要任務——尋找張八風。田新莊是張八風的領導,領也領不上什麼大導,豐隆市城鄉結合部懷安派出所副所長,分管社區警務。張八風——韭花台警務站警察,一人一犬,在山上待了三年半。
三天前,張八風拘留韭花台村民巴虎下山。三天後,巴虎沒歸案,張八風也不見影了。所長秦偉抄起田新莊的手機往桌上拍:“你必須找到張八風,三天了。我聽說過罪犯脫逃,沒聽說罪犯和警察一起脫逃。他是不是跟巴虎一起賣礦石去了?”
“你慢點摔,這是我手機。”田新莊搶過手機。
“你手機怎麼啦?我給你買兩部手機,你把張八風找回來。”
“我找?什麼時候這個事成我的責任了?”
“他沒了就得找你!”秦偉掏出打火機接著拍桌子,“你倆是警校同學、哥們死黨,你不找誰找?”
田新莊在椅子上扭轉身體,眼看天花板,表示置若罔聞。
“別給我裝,老田,從現在起,”秦偉看看手表,“6月20日上午8點半,你把手頭活計都放下,找張八風這個兔崽子。找不到,你一直找到退休。”
田新莊“呼啦”站起來,伸脖子,前額快頂到秦偉五千多塊錢的法國眼鏡上了。“啥?我替張八風活著呢?”
秦偉衣冠整齊,像正在黨校培訓的省部級領導幹部。他手按在田新莊肩上,“田副所長,你說啥都沒用。找不到張八風,我這個所長咋幹?我手裏隻有這麼一點權力,就是指派你找人,我非把這個權力用好。找吧,別瞪眼睛了。”
秦偉出了辦公室,田新莊對著門“呸”了一聲。他明白,秦偉也憋著火呢,平常他不這麼橫,都因為巴虎。
巴虎是誰?他是韭花台的農民。韭花台,環台皆山也。一塊一塊的耕地是山民用筐把土背上來的。耕地最大一塊也沒三間房子大。巴虎在那兒當包工頭。
韭花台三十幾戶人家種著不太多的玉米當口糧,種點養殖參,再晾點林蛙油上集市換現金。他們的養殖參屬於高仿,沒長成的山蘿卜曬幹,漬紅糖水,拿膠粘點黃芩須子,日紅參。林蛙油更是仿品。哪有那麼多林蛙?13億國民跟林蛙除一下,一百萬人都攤不上一隻林蛙,壓根沒有。山民把山蛤蟆肚子的水油掏出來,摻上雞油,就叫林蛙油,還叫雪蛤油,康熙帝偏愛的補品。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韭花台百姓與山蘿卜、山蛤蟆榮辱與共之際,此地發現了鉬礦。田新莊不知什麼叫鉬,兒子查字典教他這個字念木,說鉬用於航天和軍事領域。張八風說過,坦克裝甲薄又能擋住炮彈,鋼裏麵要加鉬。他說,國家嚴禁鉬礦出口,各軍事大國都稀罕鉬。海城、楊杖子都有鉬礦,國家的。
韭花台出土了鉬,外邊來一幫人用炸藥取礦石,人工砸成小塊,山民背簍往山下運。這裏不通車。背一簍礦石,走三十裏山道,得錢15元整。山民搶著背,有人一天背兩簍,掙30元,一個月得900元。他們倒騰紅參、林蛙油,一年也就掙一千元左右。山民們湊份子給崩礦人士製了一麵金字錦旗——“吃水難忘打井隊,致富先謝開礦人”。
礦石下山就裝車,開車的人身穿橙色連體防護服,戴口罩。礦石運出去賣多少錢?不清楚。出口到伊朗、以色列賣多少錢?更不清楚。張八風和田新莊不過是警察,管不著這些事。韭花台常來外國人,指著礦石哇啦哇啦說事。山民探笑臉湊前辨聽,誰都沒聽懂。
2
田新莊話語少,眼睛看上去聰明。這樣的人愛在心裏跟自己說話。他在辦公室轉了兩圈,手摸牆壁自語:“張八風,讓我上哪兒去找你呢?”
張八風是個怪人,不是一般地怪。去年8月,公安部下來一位副部長檢查工作。局裏讓張八風下山彙報工作。韭花台是全省五個模範警務站之一。秦偉通知張八風於8月10日早8點準時到達派出所。那天8點整,張八風還沒影呢。8點半,沒影兒。市局黃局長口口歎氣。好像肚子裏氣多,隔一會兒提出來吐掉。9點整,部領導在省市官員的環繞中來到派出所。
領導穿一件鄧力群那種小翻領灰色短袖衫,平頭,手捏書法扇子。他坐下問:“你們那個韭花台警務站怎麼樣啊?”
黃局長胖臉有汗:“韭花台警務站民警張八風正在途中,馬上就到。”
省廳廳長沉下臉:“沒提前出來啊?”
“昨天就出來了。韭花台不通車,他步行。那段路暴雨塌方,他速度慢了點。”這是黃局長現掛的情節。趕著說唄,要不咋辦。
廳長是老偵察員出身,端視他:“沒聽說你們這下雨呀?”
“山區有雨”,黃局長回答,“有小氣候,還有泥石流。”
“沒準泥石把張八風流走了”廳長說,“老黃,你向部長彙報一下情況。”
黃局長搞不清韭花台怎麼回事,他讓秦偉彙報。秦偉當過團幹部,說是長項。“韭花台警務站位於海拔1866米高的哨山頂峰。轄區37戶,151人。是全省地勢最高,條件最苦,群眾滿意度最高的警務派出機構。這裏山高地少,群眾點燈基本靠油,耕地基本靠牛,不知外麵的世界多精彩。在全省三基建設中,為落實‘民警進農村、進社區、進工地’的上級指示,我們設立了這個警務站,民警隻有一人,張八風。”
“張八風同誌進駐韭花台之後,全力推進各項工作,受到村民擁護,提升了黨和政府的威信。八風剛去那會兒,有的老百姓連國家領導人姓名都不知道。問,現在誰是主席呀?一個九十多歲老太太說,不是張學良嗎?韭花台廣播、電視什麼都不通,沒電。老百姓沒見過警察,實話說他們啥幹部都沒見過,對張八風非常崇拜。他走到哪兒,一幫孩崽子跟在他屁股後尾隨。他看到老百姓缺醫少藥,自己下山買藥,消炎的、止瀉的、止痛片、創可貼,標簽寫好擺一溜兒,大夥隨便取用。張八風說,韭花台老百姓沒聽說過世上還有止瀉藥,過去躥稀躥到天光光。他買了黑板,教孩子認字。說十歲以上孩子如果不認識三百個字,家長要服刑。村民害怕了,領一幫孩子上他這兒認字,大人跟著認。像頭痛、農藥、借條、和諧社會、男女廁所這些字基本上認齊。他宣布:村民娶媳婦、嫁姑娘都不許在韭花台找,必須下山。村裏近親結婚,發展了一批癡呆兒童……”
“張八風到那兒幹什麼去了?”部領導發話,聲音沉緩。“他做了哪些公安工作?”這位領導起身,打開扇子看上邊的字。
市局、分局領導誰也不敢接話茬,低頭記筆記。
部領導站定,伸出胖乎乎一雙手,手不大。“國家若想長治,百姓先要久安。民不安,國怎麼治啊?我看張八風幹的好。他不光是警察,還是鄉村教員,是赤腳醫生。這就叫大公安,從民生大局擺布警察的所作所為,好,你接著說。”
秦偉臉上,剛像被電流打了一般的冷凍,這會兒過血了,語調愈發高昂。“張八風同誌先天下之憂而憂。村裏有個老漢死了,無兒無女。他給老漢穿壽衣、摔盆打幡當孝子。‘六一’兒童節,他領30個孩子下山吃了一頓肯德基。肯德基老板看一個警察領著破衣爛衫的山裏孩子吃漢堡,感動了,不收餐費。韭花台的鄰裏糾紛,經常是你的羊吃了我的菜,我的豬啃了你家苞米,涉及賠償。張八風提出一個口號‘理要清,找八風’,分清是非之後,他拿錢給受害人賠償。十塊、二十塊,一年幾百上千塊錢。村民先以為政府賠償,後來聽說他個人掏腰包,有啥事也就不爭執了。”
部領導點頭,麵露讚許。
秦偉拔直了身子。“張八風為村民壘豬圈、壘院牆、收苞米、蓋房子,接生小孩,三年累計用工八百多個。他上山下山穿破了6雙皮鞋,我就支援他兩雙皮鞋。”
“你們為什麼派張八風上山啊?”部領導問。這話問到點子上了。秦偉看黃局長,黃局長摘下眼鏡嗬氣猛擦。派他上山是因為他傻,話也不能這麼說啊。
秦偉一轉眼珠,堅定地說:“張八風同誌黨性強、能吃苦、會做群眾工作。山上的條件很艱苦,他自己壘了一個石頭房子,沒窗戶。除了鍋碗瓢盆、床板被褥,隻有警犬和一個電池收音機跟他做伴,稱得上是披星戴月。”
“你們為什麼派張八風上山啊?”部領導又問。剛才不是問了嗎?還問。部領導雙目微合,抬腕輕拍沙發扶手。還怎麼說?秦偉用眼求助張火鋼。
“嗯?”部領導睜眼,目光銳利。
張火鋼答:“部長,主要為了消滅治安死角。去年,韭花台發現了鉬礦。因為采礦和運礦石的事,村民產生一些糾紛,需要警力介入。也有村民上訪,說采礦汙染了環境。”
“我問為什麼派張八風上山?”部領導問了第三遍。話要是連著問,比刀子都厲害。
秦偉挺身而出:“我們警力太少,想替換張八風,抽不出人。”
“把勤快人和好人累死,把懶人閑死,還吵吵警力不足。我說的不是你,”部領導以扇柄指秦偉,“是說體製機製問題。我要見見這個張八風。他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啊?”
部領導不問第四遍了,謝謝。在場人放鬆下來。田新莊回答:“報告部長,張八風剛滿月就中了邪風,嘴冒白沫,腿梆硬。大夫用針紮他的八風穴得以還陽。報告完畢。”
“八風穴在哪兒啊?”
田新莊快速脫鞋襪,扳左腳二腳趾:“在這。”屋裏飄出腳臭味。
部領導微微一笑:“我看你答得不準確。張八風身上有醫風、學風、仁風、義風,悲天憫人風、實事求是風,這是幾風?”他偏頭看黃局長。
“六風”,沒想到黃局長在心裏數著呢。
“唔,還有什麼風,你們自己總結吧。核心就是一風,愛民之風。咱們不少警察也有八風,吃風、喝風、冷風、橫風、刑訊逼供風,還有啥風?你說說。”部領導抬下巴示意張火鋼。
張火鋼想笑沒笑出來,跟求情似的說:“個別人愛打麻將,不過算不上風。”
“噢,你比我樂觀,更能看到光明麵。我聽說還有賭風、洗浴風、吃飯不買單風、排擠老實人風,幾風了?”
黃局長低頭,“沒記住。”
部領導走幾步,坐下,若有所思:“我今天讓這個張八風給我吹吹。他到哪兒啦?”
黃局長掃視張局長,張局長視秦偉,秦偉視田新莊。田新莊心想你們不是編出泥石流了嗎?我還能說啥?他出屋打電話。
無人接聽。要是見到張八風,田新莊真想踹他兩腳。秦偉給你鋪墊的多好,你也該翻身了,沒辦法,活該你在山上遭罪,啥人啥命。
秦偉出屋,目光惱怒。
“無人接聽。”田新莊說。
張火鋼出屋,用凶狠的眼光看秦偉。秦偉說:“不接電話。”
張局長點點頭,“為什麼派他上山?他天生缺心眼!不派他派誰?”
那天,部領導在懷安派出所整整等了五個小時。沒聽說部級幹部等一個警員等五個小時,吃的是大街買的韭菜盒子。這麼一來,打亂了市局的所有計劃。包括請部領導視察指揮中心爛尾樓要錢的計劃,出席消防支隊功模表彰會的計劃。天色晚了,部領導說下回再來,上車去了省城。
張八風幹嘛呢?
這小子下山走了十多裏路,聽石頭砬子後麵的榛柴林有哭喊,又像貓叫春的痛號。進林子,他見村民王瘸子被鋼夾子夾住了腿。身邊放著揀蘑菇的筐。夾子是獵人打野豬設下的。他本來就瘸,這回將更瘸。張八風卸下鋼夾子,再背王瘸子(他好腿被夾骨折)走20山路送到市裏醫院,陪床——醫院規定,農村患者身邊無保人,立刻撤藥。而他的手機掉在了野豬夾子旁,一直響到電力消失,為野豬巡山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部領導走後第二天,張八風趕到派出所,借錢來了。秦偉假裝無事,試探他,遞他一根軟包中華煙,問:“最近忙啥呢?”
張八風特平靜:“沒事,昨天下山見一個村民被夾子打斷了腿。你幫我拿點錢。”
秦偉問:“多少錢?”
“兩千吧。”
秦偉說:“沒問題,一會兒給你。老張,你想想最近有什麼要緊事沒?”
張八風把噴出的煙團大口吸回去,他麵色黑紅,警服曬得比別人的色淺。他眼睛裏藏著興奮,好像遠處有什麼好事等著他。隨口答:“沒事,村民就那些事,說了半天都是缺錢。”
“你有啥事沒?”
“我有啥事?沒事。”說完,他一拍大腿:“我操,彙報,是彙報不?”
秦偉起身走了。
張八風拉他胳膊:“別介,給那個誰彙報來著,領導走了嗎?”
秦偉轉過臉:“張哥,換一個人都以為你裝呢。隻有我相信你沒裝,你腦子真進水了。”
張八風:“是進水了。所長,錢……”
秦偉從抽屜拿出兩千塊錢給他,朝門口擺擺手,意思連話都不想說了。
張八風揣錢往外走。田新莊拉住他:“你不問問是哪一級領導聽你彙報?”
張八風嬉皮笑臉:“問那幹啥?哪一級也走了,我上醫院。”
秦偉蹦出一句話:“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我看不懂政治的軍隊更愚蠢。”
秦偉懂政治,34歲當上了正所長。田新莊和張八風44歲了,還東跑西顛打支應呢,秦偉所說張八風那些事跡,除了接生之外都是真事。真事能咋的?在山上呆著吧。山上風多,吹你八風去吧,張警官。
3
田新莊開車趕往張八風父母家。
張八風也許在他父母家,給他爸按摩。他爸得了帕金森氏綜合征。一個老工人,得了這麼個洋名的病。坐下站不起來,哆嗦半個小時才能邁步。神色凝重,如臨大敵。他爸這個病吃藥把腎拐帶壞了,尿毒症。每半個月花400多元(以前800多元)透析,張八風拿錢。要不誰拿?他妹妹兩口子下崗,天天推鐵皮房子的手推車在中學門口賣熏肉大餅,將夠活。秦偉隔三差五給張八風拿點錢。這麼說吧,秦偉股市掙的錢有一少半搭在了張八風身上。這樣的所長也難找,講義氣。不過股市已經完蛋了,秦偉當不成仗義人了。
他父母家的樓破到了什麼程度?從一樓樓口開始,就堆滿建國六十年以來的破櫃子、缸和各種雜物。進他父母家,白天也得點燈,前後都是新蓋的高樓。
“新莊來了。”張媽說,“又帶東西啦。”
田新莊把水果放在水泥灶台上,幾隻蟑螂迅速爬下去。張爸扶著桌子哆嗦。田新莊沒辦法幫他爸哆嗦,讓他哆嗦吧。
“八風啥時候下山?”張媽問。
得,甭打聽了。田新莊不好馬上走,隻好坐下聽張媽嘮叨一陣。
張媽說:“新莊,這棟樓動遷,我們不是不想搬,沒錢租房啊。租了房你大伯拿什麼錢透析?動遷隊半夜用大喇叭放歌,砸玻璃,斷水斷電。新莊,你們當警察的咋不管呢?這不是犯罪嗎?”
“不犯罪。”田新莊說:“開發公司給他們每人一天發一百塊錢,專門惡心你們,警察管不了。”
張媽閉上眼,“那我啥也不說了。我巴不得讓他們嚇死,讓動遷隊管你大伯。”
“大媽”,田新莊想了半天,找不出安慰的話,掏出200元錢塞褥子下麵。“我走了,改天看你。”
張爸想跟田新莊說幾句話,說不出,急得眉毛往上挑,腳卻往前邁了一步。
“大伯多保重了。”田新莊急忙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