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2 / 3)

他把車停在路邊,想,要不要去楊鹹芬那裏問一下?

楊鹹芬是張八風的鐵子,此地人管情人叫鐵子。張八風跟楊鹹芬鐵了多年。楊是單身,不知道為什麼沒嫁人。她在環保局當工程師,跟張八風是小學同學。醫生說有一種病,成年人的心智發育停滯在兒童階段。他們像兒童一樣善惡分明,執著於正義、愛大自然和動物,流淚並激動。沒錯,張八風正有這種病。楊鹹芬卻喜歡他這一點。這個女人像潮濕的麵團,溫暖安詳。張八風的老婆劉麗像蔥蒜,性子暴。

他們兩口子常年打架,倒不是因為楊鹹芬。劉麗不知道她的存在。劉麗嫌張八風掙錢少、不進步。步是誰想進就進的嗎?誰不想當局長?劉麗不了解社會也不了解張八風。

田新莊把車開上新華路。今天是少有的好天氣,左邊那片鐵紅色的新樓盤把藍天襯得像圖畫一般。楊樹的花絮卷成蠶絲般薄白的圓球,在馬路牙子下邊輕輕翻滾。他拐過興隆市場,加油站邊上就是環保局。他告訴門衛讓楊鹹芬下樓。田新莊有她手機號,打手機不合適。

“出啥事了?”見田新莊來,楊鹹芬愣了,“張八風怎麼了?”

“沒事。”可見楊鹹芬沒見到張八風。田新莊要掩飾自己的失望,編了個理由:“張八風挺好。我親戚裝修新房味大,問問你上哪兒檢測?”

楊鹹芬用手捋捋胸口:“我以為張八風出啥事了。你們警察三天兩頭有壞消息。我們局有檢測站,能查甲醛和苯,我找人給你免點兒檢測費……”她白胖,膨出的肉像是讓人擁抱用的,真像濕乎乎的麵團。

田新莊電話響。他看,分局長張火鋼。

“找到張八風沒?我通知你,你再告訴他,明天八點上分局政治處報到。他提職當所長了,正職。我明天領他上黎明派出所上任。你聽明白沒?”

“明白了,局長。”

“你務必當麵告訴他。”

“我保證當麵告訴他這個喜訊,我代表八風謝謝局長。”

“別謝我,這是上邊的意思。他那個韭花台影響挺大,上內參了。”

“好,好,您先掛吧,局長。”

田新莊合上手機,悄悄說:“張八風當所長了,這一步跨了兩個台階。”

“是嗎?”楊鹹芬表情感動,“他在哪兒呢?”

“他……我找去。”

楊鹹芬掏出一張紙:“我看了張八風體檢單子,左心室高電位。我上醫院問什麼是左心室高電位,大夫說這證明左心室心肌肥厚。肥厚由高血壓造成,心憋大了。憋大是因為血管硬化。說了一圈,張八風有冠心病。”

“他心早就大了。”

“你告訴他小心點兒。他好幾天沒短信,又辦案去了?”

“對,辦案去了。”

“你啥時候檢測?”楊鹹芬問田新莊。

“檢測啥?”

“你不要檢測房子嗎?”

田新莊迷惑不解:“我檢測房子幹啥?”

“你不要查新房甲醛嗎?”

剛撒的謊自己倒忘了。田新莊一拍臉頰:“對,查甲醛,甲醛太討厭了。我讓他們找你。我走了。”

上了車,田新莊琢磨,張八風心髒病發作栽進溝裏了?巴虎呢?分局有好幾個四十六七歲的民警心髒病發作猝死,平時一點征兆都沒有。田新莊昨天給韭花台村民小組長馬青打過電話,馬青說他眼看著張八風押巴虎下山了。

馬青沿山路巡查過一個來回,沒發現張八風和巴虎的蛛絲馬跡。押巴虎下山,不把他帶到看守所,還能把他帶到哪兒?帶巴虎上自己父母、鐵子家遛一圈兒顯擺顯擺?沒這可能性。

田新莊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女人們換夏裝了,穿薄穿露。大街成了一鍋花枝亂顫的女人鮮粥。要不到張八風家看看?張八風有可能把巴虎帶家去。比如巴虎缺衣服了,生病了,在他家躺著喝薑湯都有可能,當然這要以他老婆劉麗不在家為前提。犯罪嫌疑人就醫必須上公安醫院,但張八風不一定遵守這條規定。換別的警察,早把嫌疑人帶到看守所,辦手續,簽字完事,誰管你病不病。如果人犯脫逃,那得擔多大的責任。張八風當年把一個在公交車扒竊的小偷帶回家,給小偷下荷包蛋掛麵,給他包紮傷口。小偷17歲,孤兒。兩人撕扯,小偷受傷了。具體說,張八風把小偷胳膊劃一道口子,衣服撕破了。他挨了小偷兩腳。張八風沒處理小偷,送他一件T恤和一個破手機,小偷管他叫幹爸。後來,小偷拿張八風給的錢上發廊學手藝。張八風十分自負,說這小夥已經掌握了離子燙和陶瓷燙,有天賦,成為發型大師也未可知。直至便衣隊在超市抓到“發型大師”的現行,小偷一直沒斷了偷。唉,張八風咋整。

但田新莊打怵去他家,劉麗不一定給你整一套什麼話。劉麗在公園早場跳拉丁舞,穿著摩登,走道撇拉撇拉,好像自己是專業舞蹈演員。上回,田新莊給劉麗送房補款,一共六千多塊錢。收了錢你就樂唄,對不對?這娘們兒說警察都有外心。憑什麼不在家待著上韭花台?肯定有農村二奶。罵的寒磣,什麼雞巴卵子全往外整。東北老娘們兒興這套。劉麗說:“你們派出所領導成心拆散我們這個家庭,你們憑什麼往死山溝子派人?你們自己咋不去?山溝有事報警唄,派一個人天天蹲那兒幹啥?”田新莊硬著頭皮聽,應了部領導說的那句話,“你們為什麼派張八風上山啊?”劉麗說:“張八風軟柿子好捏,你們天天講萬家團圓,咋不讓警察一家團圓呢?”

田新莊說:“嫂子,八風在外邊肯定沒人,誰上農村找鐵子?不可能的事。”

“別說不可能。不可能他錢哪去了?咋不往家交錢?幫貧扶困,快別放屁了。農村婦女胖乎,摟著實成。”

其實田新莊也迷惑過,張八風怎麼能在韭花台待得住?他在市裏有老婆、有情人、有朋友,為啥跟山民攪和成一家人,不提下山的事呢?厭世了?不能吧。張八風讓他網購三張世博會的票,說國慶節領全家到上海白相白相。張八風發明了一句廣告語寄給世博會組委會,等待被采用之後,路費免單——“不看世博,一生白活”。田新莊把票已經給他了,每張160元的日票。張八風說要用一斤假林蛙油還他這個交情。

張八風的兒子張旗。念初三,自己做飯。他媽常回娘家住或不知上什麼地方住。張旗說:“田叔,我最想考雲南大學,越遠越好。不回這個家了,他們天天吵架。”

車停在張八風家樓門口,這裏叫寶源社區,80年代的老房子。他剛拔車鑰匙,見劉麗臂挎小白兜出樓洞,嚇得趕緊打火開車走人。他沒在家。

田新莊不知到何處尋找張八風,連派出所也不敢回了。今天早上秦偉說:“找不到人,你把張八風屍體弄回來也算貢獻,我好有個交代。”田新莊想起他在電話裏答應分局長的話——我保證當麵告訴他這個喜訊,“麵”在哪兒呢?上哪“當”去?張八風生來就不該當警察,不知道哪頭炕熱,真是男怕投錯行。

田新莊把車停到黎明公園,看老年人下象棋。碧桃樹的葉子長出三寸長,帶著鋸齒。鳥藏在樹陰裏對唱,飛起來,翅膀把樹葉刮得簌簌響。他看棋看不進去,設想張八風當了所長是什麼樣。他還能當所長?他沒準兒把派出所賣了救濟大街的窮人,讓黎明派出所成為曆史上第一個破產倒閉的派出所。不過也沒準能幹好,民警擁護沒私心的領導。

“嘟……”手機響了,“你趕緊回來”。沒等田新莊言語,秦偉掛了。

4

回所幹嘛?張八風露麵了?田新莊急忙到了派出所,進走廊聽到秦偉的辦公室吵鬧喧騰。一個女的喊,聲音激烈:“幹什麼這是?你們還講理不?”

完了,這是永泰小區那個上訪戶。她跟開發商談不攏,往自己身上灑汽油,兜裏常常揣七八個打火機,兩次進京上訪。他衝進秦偉辦公室,一看傻了,劉麗?劉麗穿黑泡泡紗短款西服,低胸紅吊帶,抱膀仰臉坐在秦偉辦公桌上。秦偉見田新莊進來,馬上溜了。田新莊好說歹說把劉麗請到自己辦公室。

劉麗吵累了,喝了一瓶礦泉水,不說話。田新莊不敢發問,問不是引火燒身嗎?她把空瓶往牆角一扔:“張八風明天不露麵,我就這麼辦了。”說完挎小白兜昂首走人。

“這麼辦”是怎麼辦?田新莊摸不著頭腦。正納悶,秦偉進屋。

“劉麗想咋辦?”田新莊問。

“愛咋辦咋辦,那都不算事。”秦偉伸腿把門踢上,劃鎖。他眼光探過來,問:“人哪?”

“沒線索。”

“市內各醫院太平房你查了嗎?”

田新莊撲哧笑了:“不至於吧,張八風還能成無頭男屍啊?不能。”

秦偉沉著臉,用手指頭點他,再點,說:“咱倆出去說。”

樓下空地,四周沒人,隻有一棵樹。秦偉說:“上邊要人呢。”

“讓八風當所長。”

“別他媽瞎插嘴。咱倆今天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說哪了?”說完,秦偉歎口氣。“咱們找張八風,上邊找的是巴虎。”

“巴虎?”

“別插嘴。插嘴你說,說啊!”

田新莊縮縮脖子,表示老實了。

“巴虎,是韭花台負責運礦石的工頭。鉬礦封了,你聽說沒?”

田新莊搖頭。

“這個礦有相當級別的人參股,往外國——是哪個國家我就不跟你說了,你這個嘴不好,轉口好幾個國家賣礦石。一筐三四十斤的礦石賣到一千多美元。高層調查這個事。礦上的人都跑了,隻剩一個巴虎。巴虎什麼案由被張八風帶走的?”

“私藏雷管炸藥啊,分局批的拘留證。”

“這裏麵的事比炸藥大,這個案子,市局都靠邊站了,上邊直接辦。巴虎是唯一的人證。”

“巴虎能不能被人殺了?”田新莊問。

“你殺的?”

“我殺他幹啥,開礦的人唄,滅口。”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秦偉摸出一支煙吸上。

“那張八風幹嘛去了?”

“麻煩事就在這兒,巴虎讓派出所拘了,拘到哪兒了?拘他幹啥?我哪回答得清楚,我說拘他是因為治安案件。這個事咱們粘包了。”

田新莊想插也插不上嘴了。

“現在這個事裹進來政治了,牽涉到大幹部的命運。這他媽張八風,把人給拘沒了。你一點線索都沒有?不能吧,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要瞞著你,天打五雷轟!”田新莊像少先隊員那樣舉起右手。

“有人說張八風把巴虎私下放跑了,還有說他倆出境了,說啥的都有。”

“那咋還提拔張八風當所長呢?”

“你看你,沒腦子啊?”

“引蛇出洞?”

“別他媽瞎說。”秦偉彈彈煙灰。“也是那個部領導賞識他。”

“巴虎不露麵,我這個所長肯定完了。其實我有步,市局治安大隊長退休,位子基本是我的,這回完了,白鋪墊了。”秦偉以掌擊樹。

“張八風……”

“什麼都有可能,讓人宰了,跟巴虎在山裏玩呢,攜款潛逃,都有可能。給你十萬你不逃,給你一百萬你還不逃啊?楊鹹芬在單位嗎?”

“我看見她了,上班呢,不知道張八風下落。”

秦偉拽拽田新莊衣領:“你接著找。如果發現巴虎,嚴密防範他自殺自殘,咬斷舌頭什麼都不允許。抓到就給我打電話,咱倆審完之後再往上交。以免日後算賬,咱們沒話抵擋。見到巴虎,你打我手機,說索尼電視降價了。要是張八風還活著,說夏普也降價了。別提他們人名。”

“給咱們上手段了?”

“那你就別管了,專案組還有軍方的人。”

5

田新莊仿佛從一場夢裏醒來,這不是個無序的,偶然的失蹤事件,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正罩下來。張八風顯得陌生了。對呀,他對韭花台那麼有興趣,他說他喜歡人少的地方,淳樸的人,有那麼簡單嗎?田新莊覺得張八風正坐在拉斯維加斯賭場的大皮椅子上發牌呢。贏錢後,拿拐尺把綠台呢上的籌碼圈到自己身邊。

這隻是田新莊的推測,心亂了對什麼都有所懷疑。田新莊一拍大腿,想起一件事。

巴虎從家裏被帶走五天了,他家裏怎麼不來人呢?怎麼不送衣服?

他給看守所白所長打電話,問有沒有農村人打聽巴虎。“沒有。”白所長答。

他電話告知韭花台的馬青辦兩件事:一、查巴虎老婆或孩子用不用手機。二、把手機號要過來。

晚上十一點多,馬青來電話,說巴虎老婆李鳳雲有手機。今天晚上七點到十點通話三次,號碼是……

妥了,田新莊覺得路障全搬走了,腦子裏敞敞亮亮。第二天一早,他到技偵部門采集到跟李風雲通話的主機,是鷹手鎮李大胡子罐肉館門前的公用電話。

鷹手鎮離市裏二十公裏。田新莊領三個民警,晚七點前趕到了李大胡子罐肉館。

七點半,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來打電話。他個小,臉像曬幹的鹹菜疙瘩,頭發白而直立,穿一件綠迷彩服。他通話東張西望。田新莊走到他身後大喝:“巴虎!”

這人扔下話筒就跑。往南,被堵住。往西,又有人堵。三個路口都布上民警了。田新莊三兩下把他銬上,帶進車裏搜身。他怕抓錯人,在大街叫喊影響不好。在別人背後大喊,誰聽了都嚇一跳,但撒腿跑,八成就是嫌疑人。

“巴虎。”

他翻翻眼皮:“我不叫巴虎,你們找錯人了。”

“看看我是誰!”田新莊對視他。一般人這時候傻了,以為他是礦上什麼人。這也是詐唬。這人看他兩眼,說:“我沒見過你。”

“帶他下車。”

田新莊掏一元硬幣塞電話裏,撥一個號,拽他脖領子過來。電話接通。田新莊說:“鳳雲嫂子吧,我是巴虎大哥的朋友,大哥剛才讓車給撞了。”

那邊女人:“什麼?他剛跟我通話就沒聲了,巴虎撞得厲害不?哎,你說話啊……”

這人聽得一清二楚。田新莊得意地,體貼地把話筒放他嘴邊:“講兩句。”

他說:“我沒事,我被公安……”沒說完,田新莊把電話掛了。

這會兒的田新莊,那真叫躊躇滿誌。他拍拍巴虎肩膀,拉拉巴虎耳垂。“巴虎,你是名人哪!配合點,我肯定不難為你。你肚子裏有多少大事我都不問。我隻問一個人,張八風在哪兒?”

巴虎低頭:“我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張八風帶你從韭花台出來,怎麼剩你一個人啦?”

“我跳山崖逃跑的。”

“跳哪個山崖?咱們現在上現場。”

“我忘了。”

“好,你逼我下手,我要讓你下地獄,直到你告訴我張警官下落。”

“我不知道。”

田新莊掏出手機,打算報告秦偉,抓到了巴虎。電話先響了,秦偉。

秦偉:“抓住沒?”

田新莊遲疑一下,改主意了:“沒呢,人沒上來呢。”

秦偉:“抓緊布控。”

田新莊不想早告訴秦偉,秦偉有可能沒把巴虎捂熱,就讓專案組提走了。從此無從得知張八風去了哪裏。

他盯著巴虎,好像要把目光變成錐子,紮進這個腦袋裏,從裏邊翻出張八風的痕跡。鷹手鎮小街,路燈還是老式的水銀鈉燈,光線弱而慘淡。照在巴虎臉上,汗綹在他脖子上反光。田新莊看巴虎滿腦門的皺紋、下垂的眼瞼。想,張八風的下落就在他腦袋裏,在他眼睛和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