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3 / 3)

田新莊一把拽過他胸襟,喊:“你說呀,張八風在哪兒,你怎麼不說呀!”

沒等巴虎反應過來,田新莊轉身,手拍電話亭的綠塑料擋板:“八風啊,你在哪兒啊?”鼻腔裏帶著哭音。

巴虎驚呆了,身上哆嗦。民警也感意外。田新莊這舉動,在嫌疑人麵前有點失態。

田新莊蹲下,擤鼻涕,用襯衫擦淚水。多少天的憋悶都哭出去了。他起身,抹一把臉,細長的眼睛裏藏一道光。“巴虎,告訴我張八風在哪兒。”

巴虎:“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瞎說。”

“我求你了,一個警察求一個罪犯,行不?你告訴我張八風下落,我替你照看老婆孩子,行不?”

“我不知道。”

“我現在就整死你,說你過馬路讓車撞死了。你信不?”

“信,我不知道八哥在哪兒。”八哥是韭花台人對張八風的稱呼。

他們沒回市裏,也沒住鎮上的旅店。他們五個人在警用麵包車上捱了一宿。田新莊大部分時間沒睡著。從後視鏡看,巴虎也沒睡,吸鼻子,嘬牙花子。田新莊看車外,後半夜的夜色漸漸薄了,街道發白。一群少年人剛從網吧出來,推搡打鬧。張八風在哪兒?現在睡覺還是幹啥呢?田新莊還等著他的假林蛙油孝敬老丈人呢。

早晨六點多,田新莊把車開到市裏張八風的父母家,架巴虎上樓。進屋,田新莊對張媽說:“大媽,半夜喊話那個壞人讓我們抓著了,你說咋處理吧。”

張媽正從一堆破菜葉子裏挑好葉子,一看就是在市場揀的。她打量雙手戴銬的巴虎:“你咋那麼沒良心?還讓我們活不?”

張爸雙手扶牆,像用手試探牆結不結實。他穿90年代的橄欖綠警服,袖口肩頭帶黃絛子,像個舊軍閥。他想對巴虎說話,說不出,臉上肉抖。

張媽突然跪在巴虎麵前:“求求你們別拿大喇叭喊了,我們活也活不了幾天了,都快死了,你還讓我們遭這個罪啊!”

田新莊趕緊扶起張媽,指巴虎腦門:“你聽了沒,這是張八風父母的肺腑之言。”

“八風幹啥呢?”張媽問。

“他知道。”田新莊指巴虎。

“他咋還知道,他不是動遷隊的嗎?”

巴虎眼裏流下一滴淚,用肩頭蹭。房子裏漆黑,牆上電線零亂,掛著蛛網。鍋裏的剩飯像放兩三天了。黑白電視裏有一個女歌星張著大嘴唱歌,無聲,電視沙沙響。

“他就是八風抓到的。大媽,我們走了,槍斃這個人去。”

“別槍斃,”張媽急忙擺手,“他才四十多歲,家裏還有老爹老媽呢。你告訴八風來時候給我帶一盒藿香正氣水。”

上車,他們趕到第三中學。七點鍾。

張八風的兒子見到田新莊,先鞠一個躬。

田新莊掏出100元錢放他兜裏:“張旗,順道看看你。”

張旗指巴虎:“田叔,你們早晨就抓到壞人了?他犯啥罪了?”

田新莊擺擺頭:“不知道他犯了多少罪。”

張旗說:“田叔,我爸呢?我媽要和我爸打離婚。她說我爸如果不跟她一起去辦手續,她就登報公告離婚。她告訴秦所長了。我爸呢?我不想讓他們離婚……”

這孩子說說哭了,肩膀抽動,攥自己手指。田新莊給他擦淚:“沒事,沒事,你爸就回來了。我們先走,有事給我打電話。”

他們帶巴虎上車,巴虎蹭眼淚。

電話響,秦偉。

“停車。”田新莊下車跑出十多步接電話。

“巴虎抓到沒有?專案組的人就在派出所,等提人呢。”

“抓到了。”田新莊聲音很低。

“快帶回來呀。”

“你不先審嗎?”

“審個屁,哪有時間,快帶回來。”

田新莊撒了個謊:“我在韭花台,搜查巴虎家的非法爆炸物品,一會兒就押他回所。”

“別管別的了,也別管張八風了,我最多給你三個小時,抓緊。”

田新莊的警車停在去韭花台的山路腳下。哨山蒼莽,處處是絕壁,石頭裂縫的地方探出樹木,飛鳥盤旋。人下了車,涼氣撲麵而來。田新莊按巴虎脖子:“說吧。”

巴虎不吭聲。

“往上走,找不到,我和你一起跳懸崖。”

巴虎突然開口,用下巴指路:“走下邊這條溝”。

溝裏亂石嶙峋,榛柴剮衣。往上看,二三十米高的峭壁探出一塊,上麵一條羊腸小道。走進去五六裏地,巴虎往上看看,轉入石壁底下。

石壁下的深草裏露出一條小溪,泥土色的小魚頂水往上遊。

巴虎站腳。

他們趕過去。地上趴著一個人,藍色警裝,一半身子泡在溪裏。田新莊心都哆嗦了,他慢慢把人翻過來,張八風。他頭部腫脹,幾乎大了一倍,開始腐爛了。染過的黑發鬢角露出齊刷刷的白發根。有人說,人死了頭發還會長。他的左手腕露出指甲大的白骨,肉皮讓魚啃沒了。田新莊把張八風抱起來,手接觸他身子,覺出骨頭都碎了,放下,看巴虎。

“八哥帶我下山,”巴虎說,“走到這塊兒,我說要拉屎,他把我手銬打開了。我抱他滾了崖。”

“你為啥抱他滾崖?”

“我下山就沒命了。”

“誰告訴你沒命了?”

“我在鉬礦有人命案子。有個四川人鬧事,被我捅死了。”

“你怎麼沒摔死?”

“我掛那棵樹上了。”巴虎往上指。

田新莊抬眼,小道下三四米處有一棵鬆樹,樹幹比大碗都粗,像打開的扇子。鬆樹下麵七八米的另一棵樹上,搭一頂藍色的警帽。這時候,天淅瀝瀝降落雨點。今天夏至,夏至就下雨嗎?雨點把樹葉子打得啪啪響,泥土冒出刺鼻的土腥氣。樹上的警帽被雨一點點打成了黑色。

6

所有的懸念都收線了,就像田野上的白霧突然被風吹散。沒等田新莊電話報告,武警、公安,還有檢察院的人已經站在山崖上,朝他們這個方向看。巴虎砸重銬押進武警的車,外地車牌子,不知要把他押解到哪裏。張八風的遺體收走了。田新莊從他警服兜裏翻出三張世博會的門票。票卡放在一個精美的小信封裏,被水泡濕了。信封背後的畫麵是一群各個膚色的孩子懷抱淺藍色的海寶玩偶大笑。

田新莊獨自去了韭花台。野花從路旁一直開到山崖下,好像在躲貓貓。小鳥兒從山穀飛過,飛得比人還低,翅上的翎羽能看得清楚。霧氣徜徉,像河流在山腰漫流,卻連一片樹葉都漂不起來。韭花台村在前方影影綽綽露出房頂,這是張八風待了三年的地方。

張八風的黑石頭房子在道邊上。石料是麻石,表麵帶著白色的鑿痕。門口的警犬跳起來,被脖頸的鎖鏈拽回。它見了穿警服的人親近。它搖搖尾巴,又癱倒了。馬青電話裏說自從張八風下山,這條犬開始絕食。

門沒鎖,一根環形的鉛絲別著釕銱上。田新莊進屋,人才離開幾天,屋裏已經沒了生氣。床上鋪一塊紅綢條幅裁的,印有“酬謝嘉賓”黃字的床單。床下擺一雙膠鞋和拖鞋。靠牆有一張小學生用的雙洞窄課桌,是他從山下扛來的。桌麵玻璃底下壓著他的全家福照片,一張登黃山的紀念門票。抽屜裏有三個筆記本。一個本記村民每家幾畝地、幾隻豬羊、幾口人。第二個本寫著村民治安事件。第三個本裏麵是他的負債額和年月日。好幾處出現Y,代表楊鹹芬。“借秦所2000元,借新莊500元+16元,借小胡200元”等。

田新莊把筆記本放進兜裏。桌上還有一個立框照片,張八風手握七七式手槍側身瞄準,風把前額頭發掀起,這是他最得意的照片。田新莊把照片收起來。

“你是幹啥的?”

一個黑瘦的人,手把門框問,陸續又來了一些人。

“我是懷安派出所副所長田新莊。”

“八哥是不是調走了?”

田新莊正犯愁怎麼對他們講,順口接茬:“對,張八風調黎明派出所任職了。”

“不行。”一個老漢擼袖子,他白須拂胸,胳膊全是腱子肉。“我們不讓他走,你是接他班的?我們不歡迎你。”

“我們不讓八哥走。”這幫人喊。

“你是田所吧?”一個五十多歲的整潔人說,“我叫馬青。田所你回去跟領導說說,我們誠心誠意留張警官,他是我們韭花台的人了,他兒子在這呢。”

兒子,他在這兒都有兒子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婦女把懷裏的大胖小子遞給田新莊。

田新莊接過來掂了掂,胖小掀開他帽子。

“這是八哥的兒子,張虎。”馬青說。

田新莊有點哭笑不得,怕山民讓他把張虎抱回去,抱回去誰養啊?

“啥時候生的?”他問。

“一歲半了,屬牛。”張虎媽羞澀地說。

都跟人生孩子了,還羞澀啥。田新莊把孩子放到婦女臂彎,說:“他生兒子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向領導報告。”

山民哄堂大笑,笑得按肚子。

白須老漢說:“不用報告,這是過繼給他的義子。人家楊福義小兩口情願把孩子送給他,隨他的姓。張虎長大給八哥養老送終。”

馬青拉田新莊袖子,指前邊。“大夥勻出一塊房基地,明年給張警官蓋房子。就那塊地,雞在那兒叨米呢。這是村裏最高一塊房基地,無償送給他了。還有——”他讓田新莊往右麵看,“看了沒,我們連張警官的墳塋地都給選好了,你看,看著沒……”

田新莊跌跌撞撞走過去。突起的亂石間墊起五米見方一小塊地。青石碑立得比人高,沒刻字。田新莊頭一回聽說,老百姓愛戴警察,連墓碑都給他立好了,用他們背上來的泥土。

“這麼好的警察,”馬青說,“你們怎麼能把他調走呢?我們韭花台人從來沒見過政府幹部,好容易來一個,你們又給整走了。你看看老百姓,你們忍心嗎?”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扒開人群,他穿一件化肥袋子縫的白短褲,問:“八哥給我買的彩色粉筆買來了嗎?”

另一個小孩左手倒拎蛤蟆,說:“我給八哥揀了四個鳥蛋。”

“大爺,大爺!”一個小夥子跑過來,對白須老漢說:“八哥死了。”

“啊?”這幫人臉色全青了,張大嘴,瞪著空洞的眼睛。

“他咋死的?”

“巴虎把他推崖下摔死了,他知道。”小夥子指田新莊。

山民緩過神來,問:“真的嗎?你說話呀,你聾了?”

田新莊不說話,被他們推來搡去,像喝醉的人……

7

此後一個多月,田新莊跟外界全無幹係。他不清楚與張八風相關的所有事情是怎樣完結的。離婚的事,他兒子中考的事,他父母租房的事,楊鹹芬的事,巴虎以及大幹部的事各有怎樣的結果。他連張八風的遺體告別儀式也沒參加。山民推搡那會兒,田新莊低血糖症發作,昏厥過去,摔在石頭上,把第7、8節胸椎硌壞了,住了一個多月醫院。那天,山民用門板把他抬下山。他看到幾十個村民在黑石房前站著、蹲著,朝他這邊看,氣氛肅穆。他聽說張八風的二級英模已經批下來,局裏正在組織他的事跡報告團。這樣,他兒子保送公安院校沒什麼問題了。還能有一筆撫恤金,應該在二十萬到四十萬之間。他父母租房不差錢了,劉麗還離婚嗎?誰會跟這麼多撫恤金離婚?可惜楊鹹芬一分錢沒得到。田新莊聽說,她找殯儀館的人,偷偷留下張八風的一小把骨灰。

楊鹹芬到醫院探視田新莊。

田新莊沒頭沒腦問:“你想八風不?”

“慢慢就忘了。”

“他真是你鐵子嗎?”田新莊又問。

楊鹹芬笑了,看田新莊,像看一個說錯話的幼稚小孩。

“張八風說你倆生米煮成熟飯啦。”

楊鹹芬說:“他敢嗎?”

田新莊沒聽明白。

楊鹹芬說:“凡是善良的,熱心公益的,爽朗的男人,大多對婚外戀懷有恐懼症,他不敢。我讓張八風三天兩頭上我家,是震懾附近幾個不軌之徒。告訴他們我有男人,警察男人。我們倆其實特幹淨。”

田新莊點點頭。可惜呀,八風連個鐵子沒處上就走了。

上一周,田新莊在晚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叫《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上麵寫:“到了夏至,雨水不再是陌生人,它們像投奔故鄉的遊子,回到夏至的土地上。”

“夏至,雨的聲音大過河水聲、莊稼拔節聲、蛙聲。雨說給土地的話要在夏至這一天說完,土地根本沒插話的機會。對雨水而言,春、秋、冬三季造訪土地隻算做客,夏至才回到自己的家。”

田新莊覺得這些話裏有奧妙,好像說,韭花台就是張八風的歸宿。夏至是什麼寓意?沒琢磨透。

“草毛了,從春天開始,草在雨水的定額裏斷斷續續地生長,屬於計劃經濟。”

“而至夏至,草逢豪雨,盡情揮霍。一邊喝一邊長,還有餘裕的水分洗一洗腳丫縫的泥。”

哈哈,洗一洗腳丫縫的泥。

“水有的是。草在風裏甩去袖子上的水,夜裏像衝鋒一般瘋長。以往像城堡一般的雲朵全向夏至投降,化為寬大的灰篩子篩雨,減輕天空的重量。”

“廿四節氣裏,夏至序十。公曆6月22日前後,太陽到達黃經900,為天文學之夏至點。這一天,陽氣極至,陰氣始至。夏至即如十二時辰的午時,陽鼎盛而陰漸生。六月,十二生肖的午馬當令,奔騰暴烈,下點雨隻是小意思。午時與夏至,歸於十二正經之心經。心為火髒,剛強勃盛。火與心,馬與午,夏與午,生機騰發之至,乃至夏至。”

讀到這兒,田新莊會糊塗一陣兒。

“夏至,雨回歸大眾,為野草榆樹賴毛子蛤蟆蝌蚪下雨下到冒泡。該長的都長出來,青苔隨之厚澤,每寸土地都長出植物。至於花,開遍了城鄉大地,花是草木對天的謝忱。大地無所有,聊寄一樹花。河南的嗩呐曲牌,就有一曲《一枝花》。”

這些話,像韭花台老百姓寫給張八風的話,也像張八風對山民的回答。雨是善,地是韭花台。

“素問》曰:‘心主夏。’養心的人於夏宜安,食苦味,助心氣。對大地來說,心是生長,是讓所有植物盡情生發。如果有什麼植物到了夏至還沒長出來,就永遠長不出來了。”

植物們到了夏至還沒長出來,就永遠長不出來了,這裏邊有內容,雖然田新莊不明白有什麼內容。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大地母親一手攏過雨水的子女,一手攏過草木的兒孫。這時候,大地最高興,像看見滿院子孩兒亂跑,天真無邪,比秋天的成熟還好看。

每讀到這兒,田新莊的眼淚會慢慢流下。“大地母親一手攏著雨水的子女,一手攏過草木的兒孫。”他想起張八風的父母,張旗和韭花台的張虎,還有一個字都沒有的墓碑。而他讀到夏至為蝌蚪下雨下到冒泡,會哈哈笑起來。報紙爛了,田新莊用A4紙把這篇文章抄了一遍,早晨到黎明公園後麵的桃樹林念誦。作者叫鮑爾吉·原野。外國人,咋還懂中醫呢?

田新莊在桃樹下邊走邊念,發笑、抹淚。在街上,有熟人見到田新莊,問:“你腰咋樣了?”他回答:“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秦偉和田新莊的老婆都說他精神出了一點點毛病。分局讓他休息半年。

田新莊把這篇文章背得很熟,想起八哥的時候,他躺床上閉著眼睛默誦: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2010.6.21·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