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杏樹林裏的石頭上,信由我來讀。我展信時,手竟然有點哆嗦。春燕大聲嚷嚷:“你激動什麼呀?又不是給你寫的!”
馬小軍的信寫了滿滿三頁。開頭稱呼玉蘭同學,接著是你好,然後是一係列的問句:近來身體好吧?學習緊張吧?生活愉快吧?等等。春燕“撲哧”笑出了聲。的確,這封信開頭的格式、內容和我們語文老師講的範文一模一樣,淡得像白開水,難怪春燕笑呢。
問候結束,馬小軍開始用密密匝匝的文字介紹部隊的情況。幾點起床,每頓飯吃什麼,每天幹什麼。中間還寫了幾個有趣的事,當時,我們都笑了。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不管怎樣努力,我都想不起馬小軍信中描述的那些趣事了,隻記得信快結尾的時候,他告訴玉蘭,前一天,部隊首長來看新兵,帶著一個攝影師。他們每個新兵都站在軍營門口照了相。下星期洗出來他就給玉蘭寄去,希望玉蘭也給他寄一張照片。
馬小軍的信通篇沒有一個“愛”字,可愛情的氣息還是撲麵而來。他隻寫給玉蘭,而沒寫給我們任何人,並且吃喝拉撒睡交代得那麼詳細,落款寫著“小軍”而不是“馬小軍”,還讓玉蘭給他寄照片,這不是愛情是什麼!
我讀完信,她們又拿過去聚在一起研究。研究來研究去,好像我遺漏了內容,又好像馬小軍的字裏行間隱藏著什麼“計劃”或者“陰謀”,其實,馬小軍的信裏倒是隱藏著許多沒藏住的錯別字。
至此,我們確信無疑:部隊的大門已經為玉蘭敞開!這也更加堅定了我們的雄心壯誌:一定要走出去,離開老哈河。有部隊的門為玉蘭敞開,就一定會有別的門為我們敞開!
當時,老哈河還沒用上電,家家都點著煤油燈。蠟燭隻有過年或者家裏來客人了才用。就是煤油燈,晚上用得時間長了,我媽也心疼,她常常就著月光給我們納鞋底。好在她白天累得筋疲力盡,夜裏常常頭一挨枕頭就打起鼾聲。這時,我就偷偷點著燈看書。有時,她翻一下身,迷迷糊糊地說一句:燈快沒油了。話語裏有明顯的心疼,但常常是我還沒來得及將燈熄滅,她香甜的鼾聲又起來了,煤油燈也就繼續亮著。我爹一生都對紙牌著迷,經常是後半夜才回家。要是淩晨回來,準會把三丫兒和我叫醒,然後盤起腿,端坐在炕頭上,很高興地翻開我媽給他縫的白布襪筒,並起兩個手指頭捏著。隨後,三丫兒和我的麵前就有了一堆皺巴巴的毛票。他很認真地分給我倆幾張。這以後,炕頭上便響起了高一聲低一聲的鼾聲二重奏。那高一點的鼾聲裏,透著我爹的心滿意足。
又有一次,我爹淩晨回來了。這次,我們不是被他叫醒的,而是喊醒的。他的聲音大得出奇:“這是咋啦?啊?咋啦?”
我睡眼惺忪地看著他。他滿臉氣憤,站在地中間,一手叉腰,一手點著被窩裏的三丫兒和我:“別看我,看你們自個兒!”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三丫兒和我趕忙翻身爬起來,揉著眼睛,互相看。我的天!三丫兒的兩個鼻孔黑熏熏的,那黑從鼻子裏鑽出來就擴散在上嘴唇邊。在三丫兒的眼中,我看到了同樣的驚訝。這是怎麼了?睡意徹底消失了,我一下子坐起來。
我爹氣勢洶洶地扯下帽子,使勁摔在發黑的紅堂櫃上。他的罵聲隨之而起:“小二丫兒,你個敗家的玩意兒!我說那瓶煤油耗得那麼快,是不是你夜黑又點燈啦?啊?你個敗家的玩意兒啊!”
6
我一大早挨了罵,心裏很難受,誰成想,接下來的事更讓人難受。
那天,我們本來是要去栽樹的,可到了學校後卻改成了開班會。班主任韓老師三十多歲,一張苦瓜臉從來掛不上笑容。總像別人借她高粱還了糠麩似的。這句話,是王玉柱說的。
韓老師走上講台,先用那雙小眼睛掃了一眼教室,然後說:“今天的勞動取消。開班會,整頓紀律。”她稍微停了停,一句炸雷般的話就從她嘴裏迸了出來:“咱們班個別女同學不自重,和當兵的來往!”
我一驚,臉一下子就紅了。和當兵的來往,在那個年代,這句話對於一個正處在青春期的女生來說,打擊是致命的。
“必須把一切不健康的東西都扼殺在——”韓老師接著說,然後一頓,“萌芽狀態!”語氣非常堅決,但卻把“萌”字說成了“明”。後來,“明牙”成了我們班的典故。她接著又說了些什麼我就聽不進去了。
本來安靜的教室突然騷動起來。同學們交頭接耳,嘁嘁喳喳。玉蘭就在我的右邊,可我不敢轉過頭去看她,隻是悄悄地把腿向她那邊靠過去。玉蘭的腿在抖。我用腿緊貼著她的腿,希望通過兩條腿的交流,能給她一點堅持住的力量和勇氣。
教室裏的嗡嗡聲好像很讓韓老師過癮,她也因此而毫不顧忌地繼續披露著事實:“還寄來了照片。太不像話了!你們看看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但還是鼓足勇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抬起頭。韓老師手裏拿著一封信,封口已被撕開。因為距離遠,信封上字跡模糊,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誰給誰的。韓老師把信舉了好大一會兒,就開始了更令我驚悚的動作——從信封裏往外抽信!她從容鎮定,神情不慌不忙,而我的心就要蹦出來了!我看著她,心裏有一種絕望。脈管裏的血先還在流,現在仿佛凝固了。
韓老師終於抽出一張照片,自己先研究般端詳著,歪了一下頭,饒有興味,才用一副大獲全勝的眼神向大家掃了一遍,然後,她舉起了拿照片的那隻手。教室裏死一般寂靜,所有的目光都盯著韓老師。她的手還沒舉到一半,坐在我右邊的玉蘭就像鉛塊似的跌在了地上。大家像被捅了窩的馬蜂,紛紛離開座位,湧向玉蘭。春燕最先擠過來。我們共同抱起玉蘭。她麵條一樣柔軟,褲子濕漉漉的,地下一汪泥跡。
第二天,玉蘭就不念書了。
盡管我們對玉蘭的事守口如瓶,可真相還是忽如一夜春風來,瞬間就從大廠傳到了老哈河,從河北岸照直刮到河南岸。那天夜裏,全老哈河的人幾乎都聽見了玉蘭她爹的叫罵聲:“丟人現眼!”
夜風斷斷續續地傳送著玉蘭的哭聲。老哈河的夜被她哭得昏昏沉沉,連月亮都不願露麵了。三丫兒和我從後山找羊回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摸著黑往家走。過橋時,我倆都從橋上掉了下來。正值倒春寒,河水刺骨。我倆濕淋淋地跑回家,坐在老屋的炕頭,圍著破棉被,哆哆嗦嗦地啃冷硬的玉米餅。玉蘭悲切的哭聲隱約傳來,煤油燈半死不活地耗著,偶爾炸開一星半朵燈花。父親倚在炕裏剔牙,母親不時揉著幹澀的眼睛,給我們往褲子上綴補丁。
其實,人們哪裏知道,更讓老哈河丟人現眼的事還在後頭呢。
7
早自習過後,韓老師站在台上,往上推了推眼鏡,開始傳達初三學生一律住校的通知。我們是下午到學校去的。車上堆滿了春燕、鳳霞和我三個人的行李、各自的臉盆、每人一布袋炒麵,以及春燕那個已經發黑的小木箱子。上午,我剛收拾完東西,我爹不知為啥又和我媽吵了起來。我厭煩透了,就跳牆去找春燕。春燕家鎖著門,我突然想去看看玉蘭。剛過河,玉蘭正好端著簸箕出來倒灰。看見我,就站在大門口等著。我很難受。前幾天,我聽說他爹要把她嫁給那個來老哈河養蜂的四川人,如果四川人今年再來。我走到她跟前,告訴她,下午我們都要去住宿了。
玉蘭紅了眼圈,低下頭,說:“二丫兒,你一定要好好念書。”然後我倆都不知該說啥了,默默地麵對麵站著,眼睛瞅著遠方。這時,玉蘭她爹從河邊走過來,玉蘭小聲說:“你走吧。”說完,就趕忙轉身進了院子。
我心裏充滿莫名的惆悵。我不想回家。就算家裏沒有我爹的叫罵,也有永遠幹不完的零碎活兒在等著我。隻要我一看書,我媽就會說:“去,給鴨子添點食。”要不就是,“還不把豬送到小窪地?”說來也怪,她本來一直低頭給我爹縫褲子,可是隻要我看書,她準會及時發現,好像渾身都長著眼睛。有時還很沒好氣地說:“一點眼色都沒有!滿眼的活兒就看不見?倒是幹著這樣想著那樣啊!多大的人啦,還用指使?”
我媽說的滿眼的活兒我一個也找不見。我已經洗了碗,收拾了屋子,喂了豬雞,還有什麼活呢?我媽就隨手挑一樣指給我:“這不是活嗎?!”尤其她從田裏收工回來,端起我為她盛好的飯,就問我這件事幹了沒有,那件事幹了沒有。中間夾雜著我爹的叫罵。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挑灶!挑灶!”因此,隻要走出家門,我就不想回去。和玉蘭分開後,我去了鳳霞家。
鳳霞正端土準備和泥。“大柱發燒呢。我抓了藥,大夫讓用鋁鍋熬,隻好臨時搭個灶台。”她說。
“來,我幫你和。”我拿起鐵鍬,把那堆土弄成一個“凹”型。鳳霞先往“凹”裏倒水,然後再撒用來增加泥的黏度的穰子。我用鍁慢慢從“凹”的中心往外小心地撥著,等水滲沒了,鳳霞再倒。這樣做了幾次,我覺得水兌得差不多了,就用鐵鍬鏟著去攪拌。
和好的泥要放一會兒才能用。我和鳳霞先去門口搬石頭。等石頭搬夠了,開始搭灶台。鳳霞的娘死得早,父親又是瘸子,弟弟大柱從小癡呆,家中裏裏外外的事都是鳳霞來處理,壘灶台自然難不倒她。她挽起袖子,掂量著,把石頭都放平穩了,再用泥勾縫。臨時灶台搭得方方正正。我們欣賞了好半天,鳳霞才去找那個許久不用的鋁鍋。找到後,她先抓一把沙土放進去,使勁把鋁鍋蹭了一遍又一遍,等把沙土倒掉,鋁鍋便有了鋥亮的光澤。鳳霞舀一瓢水倒進去,我在灶台裏點著火。火苗挾著濃煙躥得比人還高,鳳霞朝外邊扭著臉,把鋁鍋放上去,等鋁鍋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音時,再把鋁鍋拿下來,仔細洗幾遍,確信鋁鍋幹淨了,她進屋拿出一包藥,拆開,倒進鍋裏。
“大夫說這些藥要添大半瓢水呢。”鳳霞一邊往鍋裏倒水,一邊比量著。
火苗歡快地舔著潮濕的灶膛四壁,濕氣自由自在地蒸發。不一會兒,鍋裏“汩汩”地冒起了氣泡,藥味隨之四下彌漫開來。我和鳳霞在苦澀的氣味裏,談論將要開始的住宿生活。我們都有些激動,好像要去多遠的地方,又好像這一去就永遠都不再回來了。
“永遠不回來才好呢!”我說。語氣好像在和誰賭氣。我眼中的老哈河是寒磣的,死寂的,永遠的煤油燈,永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壟上行,絕望而沒有出路。我一年四季都隻有一身北京藍外套。冬天,我用它套厚厚的棉褲,夏天,沒有了厚厚的棉褲,我的雙腿細了許多,那條褲子就顯得闊闊的,甩來甩去。我把這一切都歸罪於生在老哈河。鳳霞的想法比我複雜。她一麵渴望出去,渴望當個大夫,好給她爹和大柱治病,一麵又對她爹和大柱有無盡的牽掛,又犯愁下雨淋濕了柴禾,擔心她爹點不著火,就把引火柴抱了一些放在屋裏。待她放下引火柴,我對她說:“也背一些幹牛糞放在屋裏吧,萬一下雨,他們忘了苫塑料布,糞堆濕透了怎麼辦?”鳳霞馬上響應,還連連誇我:“怪不得你那麼會寫作文,就是點子多!”誰料想這個點子竟成了我終生的悔恨。
我們背牛糞很賣力,都出了汗。直到外屋壘起了方方正正的牛糞堆,我才告別鳳霞回家。家裏正吃午飯,我爹白我一眼,隨後狠狠地咬一口玉米餅子:“你還知道回來吃飯呀?沒玩兒飽?”
我不吭聲,坐在炕邊拿起筷子。我爹說什麼,我都不在乎了。因為下午,我就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村子了。
吃過午飯,我爹又抽了幾袋煙,才摔摔打打罵罵咧咧地把我的東西裝到車上。春燕的行李、炒麵袋子和那個發黑的小木箱子,也在她大嫂的指桑罵槐中搬到了車上。大柱發燒,鳳霞走不了,隻拉上了她的行李,春燕還誇了我們擺的那個方方正正的牛糞堆。然後說去了給她占地方。天陰了下來,鳳霞拿一塊髒兮兮的塑料布,跑著追出來,扔在車上。剛出了老哈河,雨就稀稀拉拉地下起來。春燕和我一人抓著塑料布的兩個角頂在頭上。我爹先還不肯進來,後來雨下得稠了,他才勉強往裏靠了靠。細綿綿的春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塑料布上,拉車的老牛不緊不慢,老哈河就在旁邊,不離不棄地陪伴著我們。它跋山涉水,終究會流向哪裏呢?走出去的念頭又一次強烈地撞擊著我。對未知遠方的無限向往,越過漫天雨簾,在一片清晰的蒙矓中,無限鋪開。
在宿舍占鋪時,春燕說鳳霞我們三個的鋪位必須挨著。為此,我們和另兩個住宿生吵了起來。她們說要去找老師。春燕說:“找吧。找誰都不怕。”春燕學習好,誰都知道老師向著她。她頭也不抬地把別人的行李扯到一邊,順手攤開了鳳霞的行李,然後鋪我的,最後鋪她的。占鋪雖然如願了,但那天晚上我和春燕幾乎都整夜沒睡。不知是因為和別人吵架,還是第一次住宿的興奮作怪。隔一會兒,春燕就把手伸到我的被窩裏,捅捅我,壓低聲音問:“二丫兒,睡著了嗎?”我用更低的聲音回答:“沒有,睡不著!”
春燕悄悄地爬起身,看著窗外,說:“今晚的星星真多、真亮啊!”
“可不是麼。”我也爬起來,和春燕一起悄悄地開始找自己的星星,給玉蘭和鳳霞也找了。我們還看見了流星,我爹管這種星星叫賊星。他曾煞有介事地說過,天上有賊星,那是要出不好的事。他腦袋裏滿滿裝著的,除了二條、五萬、八餅,剩下的就是迷信了。
8
早晨,學校食堂裏亂糟糟地擠滿了人。春燕和我值班,負責給宿舍的二十八個住宿生打飯菜。我端著盛滿小米飯的大盆子,站在門口等著打菜的春燕。突然,王玉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憑直覺,他是衝我來的,但我馬上轉過臉。有了玉蘭的教訓,我們和男生的交往更敏感也更謹慎了。王玉柱好像根本不在乎我的態度,他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呂二丫兒!”他連著叫了我兩遍,我都沒搭理他,直到他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我才裝作吃驚地把頭轉過來。
王玉柱表情嚴肅,嚴肅得甚至有點古怪,他好像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旁邊有人看我們,我有點害臊。王玉柱的話就是在這時說的。
“你說啥?”我驚住了。我忘了男生女生的隔膜,甚至想過去使勁搖他的胳膊。他張了張嘴想再說一遍,可是沒說出來。他眼圈一紅,把頭轉向一邊。我的腿突然變得軟綿綿的,手裏的大飯盆掉到地上,金黃的米粒撒得滿地。王玉柱說的那句話是:鳳霞死了!
他又說了一些,我才知道,昨天夜裏,鳳霞抱進屋的幹牛糞不知怎麼落上了火星,半夜起了煙,鳳霞和她的瘸子爹、癡呆弟弟都被熏死了。把幹牛糞弄進屋裏——這是我的點子——是我讓鳳霞把那些幹牛糞抱進屋的啊!
班主任帶著春燕、王玉柱和我回到了老哈河。村子上空籠罩著巨大的悲慟,鳳霞家的院子裏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每個人都滿臉哀傷。我們撞開沉重的空氣擠進院子,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三具屍體並排放在院子裏,上麵蓋著白粗布。春燕和我立刻哭成一團,一向威嚴的班主任哭得連聲音都變了。我們一哭,好多女人又都加入進來。
那個晚上,整個世界仿佛都隨著鳳霞去了,連狗也不叫一聲。煤油燈無精打采地搖曳著,好像隨時都會熄滅,我媽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是你爹第一個瞅見的。”她揉著紅腫的眼睛給我講述著災難的完整過程:我爹一大早去鳳霞家,送我落在家裏的語文書。剛走到大門口,就看見一股濃煙從鳳霞家的門窗縫往外冒。他覺得不對勁,緊走幾步去推門,門從裏麵閂著。他忙走到窗下,一邊敲窗戶一邊喊,依然沒動靜。“出事了!”他想。於是趕緊返身出來叫人。待人們弄開門時,屋裏全是煙,什麼都看不見。我爹剛進屋就被絆倒了,一看,是鳳霞她弟大柱。大柱橫在外屋,看樣子好像想往外爬。抬出來一看,早沒氣兒了。另外幾個人在裏屋的門檻邊找到了鳳霞和她爹。鳳霞抱著她爹的胳膊。
我媽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繼續揉眼睛。外麵傳來一兩聲狗叫,鄉村的夜晚昏沉暗淡。
“一定是老瘸子抽著煙從外麵回來,把火星弄到了牛糞堆上。”稍後,我媽歎一口氣,又說,“唉!這丫頭!怎麼往屋裏背了那麼多牛糞呢!”
我用被角使勁堵著嘴,怕自己哭出聲。那晚後半夜,下雨了。因為有風,雨的路線不時改變一下,衝著窗子過來,雨點七零八落地打在窗欞上,發出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雨聲中,遠處,老哈河的嘩嘩聲有一陣,沒一陣。
9
五月轉眼就來了。這是老哈河南北兩岸一年中最舒心的季節,從空中到地上,都給人一種幹淨透明的感覺。風既不淩厲也不溫煦,就那麼清清爽爽地吹著。在老哈河的滋潤下,綠草延伸到了天的盡頭,花兒遍野,紫的苜蓿,紅的山丹,白的芍藥,還有車前子、蒲公英……都像比賽似的搖擺著,顫動著,散發著濃香。本來就浩渺的天空,這時顯得更加高遠,燕子在下過雨的午後剪起翅膀穿梭,枝繁葉茂的老榆樹,這兒一棵,那兒一棵,撐起一片又一片濃陰。老哈河似乎流得更歡快了,仿佛要到遠方去約會。
鳳霞死了以後,春燕和我與王玉柱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雖然我們依舊很少說話,但相遇時的眼神,充滿了理解與默契。填誌願時,我拿不定主意,王玉柱說:二丫兒,你就報衛校吧,女孩子,將來當大夫多好呀!穿著白大褂。王玉柱報了財校,春燕報了藝校。本來,學校要求星期一上晚自習時填誌願,可那天春燕情緒不好,正巧也沒電,我們就站在外麵說話,主題是春燕和她大嫂吵架的事。
事情發生在星期天。中午吃飯時,春燕就說起了住校的一些開心事,她全沒在意她大嫂怎樣黑了臉色。“我就知道,啥去住宿了,分明是躲心靜去啦。”春燕正在喝水,沒吭聲。她大嫂又說:“哼,一天到晚,總是想讓別人養活,那敢情好,我還想找人養活呢。”聽到這兒,春燕再也忍無可忍,便啪地放下水碗,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那你出去找啊!”緊接著,又加了一句,“肯定沒人攔你,哼,就怕你沒那個能耐!”她大嫂頓時火冒三丈,跺著腳開始罵養漢,說春燕你有能耐,明天就找野漢子去。一邊罵,一邊哭天叫地的,收拾東西要走,春燕媽狠勁兒拽著她,苦苦哀求著說:“你消消氣,春燕不懂事,看在媽的麵子上,就別了。”
春燕大嫂死活不幹,家裏頓時亂成一鍋粥。春燕爹勃然大怒,拿起一個大碗就朝春燕扔過去,一股鮮血順著春燕的額頭流下來。可春燕倔強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大嫂,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前襟上。她爹氣急敗壞,一邊罵,一邊擼胳膊挽袖子的還要打,春燕她媽拚死抱住老頭子的胳膊,哭著說:“她爹,別打了。”春燕卻嚷了起來:“讓他打,讓他打,打死才好呢!”正鬧著,春燕大哥春江回來了。見了自己的男人,春燕的大嫂哭得更凶,春江竄過來,就要打春燕。春燕媽趕忙擋在中間,哭著說,你們打死我好了!一家人這才住了手。
我們坐在教室門前的花壇旁邊,陪著春燕難過。晚風徐徐吹來,夜空渺遠,星星不知人間憂患,眨著亮晶晶的眼睛。王玉柱就在這時走過來,說要去他表哥家。
王玉柱的表哥叫文凱,在旗烏蘭牧騎拉馬頭琴,比我們大四五歲。我們上小學時,他經常來王玉柱家。那時,他管我們叫小屁孩兒。我們放學以後經常往王玉柱家跑,為的是聽文凱拉馬頭琴。文凱拉著馬頭琴,讓我們一個個唱歌。我們每人唱完一首就退到了後麵,隻有春燕站在文凱前麵,一首接一首地唱。文凱饒有興趣地為春燕伴奏。有時,連大人們都來聽,誇春燕這妮子唱得好。上初中後,文凱又來過一次老哈河。我們見到他時,他留著像女孩子一樣的長發,穿著白的確涼襯衣,腳上踏著一雙涼鞋,能看見幹淨的襪子。我和春燕是在村口的樹林邊遇見他的,當時我臉一紅,拉著春燕就加快了腳步,瞄一眼春燕,她的臉也是紅的。走幾步,禁不住回過頭。文凱也正回頭。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嘮嗑兒,提起文凱,春燕大嫂馬上說,那小子,眼睛賊亮賊亮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春燕暗中觸我一下,扭過頭,咬著我的耳朵低聲說:“聽聽吧,全世界隻有她是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