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柱說完他表哥回來了,靦腆地笑著說:“反正不上晚自習了,你倆也去吧。”春燕和我都沒想到王玉柱會這樣說,不知是難為情不好拒絕,還是內心想去,我們稀裏糊塗地跟在了他的後邊。
文凱熱情地歡迎我們,給我們倒水,哈哈地笑著,叫著我們的乳名。我們的拘謹減了一大半。他說了很多烏蘭牧騎的事:他們的演出,男女隊員搞對象,等等。我們聽得心裏怦怦直跳,連眼睛也沒放的地方,對我們的窘迫,文凱很開心,他笑得肩都抖了,露出白燦燦的牙齒。隨後把一雙黑眼睛轉向春燕,說過幾天烏蘭牧騎要招考演員,要是春燕考,肯定能考上。你及早準備兩首歌吧。文凱說完,就教春燕考試時怎麼站,手放在哪兒。春燕就照著做。
又過了幾天,我們再去文凱家。春燕把練的歌唱給文凱聽,文凱指點後,春燕再唱。唱著,唱著,他們就停下來,開始說話,說得很投緣。王玉柱和我偶爾加上幾句,也隻是個點綴,我們的聲音融不進他們的話語。那個晚上,我看見文凱的眼睛果然賊亮賊亮的。
那段時間,我們放了學就去文凱家,有時還在他家做飯吃。到上晚自習時再匆匆趕回來。文凱給春燕和我每人做了一盞燈。是用墨水瓶做的。他把墨水瓶的塑料瓶蓋丟掉,用鐵皮裁個圓形,再把周圍用鉗子折回來,做個瓶蓋,瓶蓋中間穿個眼兒,用棉花搓個撚子,順著眼兒穿過去。沒電的晚上,我們就點著那盞小燈看書。
終於被班主任發現了,那是在一個晚自習快下的時候。春燕去文凱家了。文凱明天要走,去省裏進修,三年呢。本來我們答應晚上去給他送行的,可是還沒放學,我就被語文老師逮住,幫他判卷子。可能是快畢業了,老師們都很忙。王玉柱也沒去成。他是體育委員,得幫體育老師填同學們三年的體育成績。就剩春燕自己了,春燕說也不去了。可還沒上晚自習,文凱就讓王玉柱捎來口信,讓春燕過去。春燕就去了。晚自習時,值周老師來點名。點到春燕,我站起來說:“病了。”
快下自習時,班主任來了。她站在門口很威嚴地向教室掃了一眼,然後慢慢走進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是來找我的。果然,她在我身邊站住了,用中指敲了兩下我的桌子。我抬起頭,她向我點一下頭。我跟在她後麵進了辦公室。她說想找你談談。我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心突突直跳:莫非她知道了什麼?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我們每天去文凱家的事。她看了我一眼,並不著急,拿起杯子開始喝水。一定是近期的行蹤露餡了。我想。我的心裏就像揣了個小兔子,蹦來蹦去,暗中打著自己的算盤,也希望她快點開口。可她偏偏沒完沒了地喝水,等她好歹開始說話了,我的腿立刻軟了一下。
“你這些天在忙什麼?是不是放學後經常出去?”她說。
我努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搖著頭,裝作一臉無辜,說沒有。她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又問:“柳春燕呢?她今天怎麼沒來上自習?”
我下定決心必須將謊言進行到底。於是勇敢地盯著老師,說:“病了,在宿舍躺著呢。”我估計這會兒春燕該回來了。老師沒再說什麼,隻盯了我一眼,就讓我回教室了。
有兩個人正在我的座位翻看分數,我沒好氣地扯過來,因此扯撕了一頁卷子,心裏更亂,沸沸揚揚地翻湧著很多事,其中就有玉蘭的事。如果班主任知道我們每天去文凱家,還在那裏做飯吃,她會怎麼處置我們呢?尤其今天晚上春燕一個人去了文凱家。我越想越害怕,在給卷麵合分時,幾次加錯了分數。
回到宿舍,春燕竟然沒回來。人們鬧哄哄地刷牙洗腳,同時交換著一天的見聞,即使牙刷在嘴裏的,也要嗚哩哇啦地接上一句。臉盆相撞聲,倒水的嘩嘩聲,不絕於耳。大家都幸福得無憂無慮,隻有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抬頭:春燕!我所有的負擔刹那間都卸了下來:“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啦!”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今天春燕的眼神和神態與往常不大一樣,我甚至都有點不認識她了。我想再仔細看看她,可燈就在這時熄了。
躺在被窩裏,我把班主任的話悄悄告訴了她。奇怪的是,春燕居然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從被窩裏把手伸過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突然發現,春燕的眼睛和文凱的眼睛一樣,賊亮賊亮的。
10
夏天的到來,是老哈河上遊的那片油菜花告訴人們的。黃燦燦的油菜花一搖,夏的氣息就隨之彌散開來。緊接著,養蜂人來了,在地頭安營紮寨,擺出許多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蜜蜂們嚶嚶嗡嗡地忙碌著,像老哈河水,不舍晝夜。
畢業考試結束以後,我們回家拿戶口本。在油菜地頭,看見了養蜂人的窩棚,然後是從窩棚裏走出來的養蜂人。我們趕緊低下頭。春燕小聲問我:“玉蘭她爹真會讓玉蘭跟他結婚嗎?“我說:“那誰知道呢!”
回到家裏,我聽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這件事。是三丫兒說的,她的口氣聽上去好像玉蘭的訂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說那天她去幫著倒茶了,玉蘭的眼睛腫得像桃子。我正吃一口餅,往下咽時噎了嗓子。
晚上,我和春燕把玉蘭叫出來。月光白亮亮地照著,河床裏鋪滿碎石的老哈河,時而幽暗,時而明滅,嘩啦嘩啦的水聲,夾雜著悠長的蛙鳴。玉蘭哭完了,說:“我一天也不想在這地方呆了。我要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們都不知怎麼勸她,三個人默默地走著,各自想著心事。黑暗釋放著無窮無盡的憂傷,壓迫得我們喘不過氣來。遠處,掩映在層層樹木下的村子,黑黝黝的,死一樣沉寂。
烏蘭牧騎選演員來了。春燕以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進入決賽。複賽在旗裏進行,時間定在七月五號。
春燕唱歌時,教我們音樂的楊老師也在場。楊老師出來後說,其實已經定下來了,春燕參加複賽隻是走個形式。後來我們才知道,來招考的那兩個人說,很多年沒遇到這樣的好苗子了。春燕去烏蘭牧騎已經是板上釘釘。這以後,春燕對學習不像從前那麼感興趣了,有時上課還睡覺,老師叫醒她,不一會兒,她的頭又磕到桌子上。
中考一天天逼近。很多人都熬夜備考,加上天氣熱,課堂上打瞌睡的人越來越多。春燕看起來比別人更疲倦,不但上課睡覺,平時也無精打采,還經常吐個不停,吐完了,也吃不下飯,喝藿香正氣水因此成了她的功課。
在藿香正氣水的熏染中,“七一”到了。學校舉辦歌詠比賽,選了春燕的獨唱《唱支山歌給黨聽》。地點在後操場。我們抬著凳子,排著隊,走進操場。操場上,已經擠滿了人,有人在前麵為我們開道,我們魚貫而入。場內氣氛很熱烈,臨時搭起的演出台邊插著幾麵國旗,四周是彩旗,迎風舞著,獵獵的,很豪邁。拉二胡的在調弦,吹笛子的在試音,人們擠來擠去。不時有抱著衣服、拿著凳子的人,從台上跑過,坐在台下的人就衝台上嗷嗷叫幾聲。我坐下後開始找春燕。春燕下午又吐了,盡管臨走時喝了藿香正氣水,也不管事兒。我想:春燕一會兒在台上一張口,糅雜了藿香正氣水的歌聲會是什麼味道呢?
演出開始了。第一個節目是三句半,鑼鼓很提神,台詞也逗,每說完最後半句,場內都哄堂大笑。第二個節目就是春燕的獨唱。
我一直覺得,那晚的夜色,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美的夜色。身邊的人們看上去也很興奮,不停地大聲說著話,可我好像什麼都聽不見,四周那麼靜,月光很好,天地之間顯示出一種神秘的幽暗,飛蟲們在舞台前麵的燈泡周圍飛來飛去。白天的熱氣已經散盡,涼風習習。花壇裏,甬道上,刺梅的香氣一陣濃似一陣。一時間,我覺得自己長了翅膀,正不知向哪裏飛升,總之,好像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心裏是一種別樣的感覺。我無法描繪。
如果不是報幕員報出春燕的名字,我根本認不出走上台的會是她。她一出現在台上,坐著我們初三·二班的那片領地就騷動了,幾乎每個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告訴旁邊的人們,站在舞台上的柳春燕,是我們班的。其他班的同學都一無例外地伸長脖子,羨慕地朝我們這邊望著。有人看不慣我們的囂張,衝我們大吼。正亂哄哄地鬧著,音樂起了,春燕嗓子一亮,觀眾席上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春燕唱完,有人大聲喊:再來一個!更多的人就跟著一起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春燕再上來,唱的是《媽媽的吻》。我出神地望著台上的春燕。楊老師給她化了裝,還給她借了一件白色連衣裙,領口和袖口鑲著金邊的那種;一雙白色塑料涼鞋,站在台上,亭亭玉立,仿佛她是專門為舞台而生的。我又欣慰又傷感。再有四天春燕就走了。當初一起來的四個人,現在隻剩下我了。操場靜悄悄的,隻有春燕的歌聲在飄,還有夜的氣息。大家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的春燕,誰也沒有注意到熱淚怎樣燙傷了我的眼睛。
春燕唱完《媽媽的吻》,就擠過人群,在一路羨慕的嘖嘖聲中找到了我們班的位置。她挨著我坐下後,就說肚子疼。當時我沒太在意,以為過一會兒會好。誰知她竟然疼出了汗,使勁抓著我的手說:“二丫兒,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趕忙拉起她,貓著腰到後麵找班主任。
班主任帶我們去了醫院。一起去的還有王玉柱和另外兩名女生。值班大夫說可能是急性闌尾炎。這時,春燕已經站不住了,我們把她抬到檢查室的床上,大夫開始摁春燕的肚子,一邊摁,一邊問她疼不疼。春燕臉色蒼白地肯定著有時也否定著。漸漸地,大夫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稍後,他抬起頭說:“是闌尾,不過……”他吞吞吐吐的,然後轉向我們班主任,“請你跟我來一下。”
班主任再出來時,神情有點慌亂。她結結巴巴地叫王玉柱借輛自行車,找上班長李強,馬上去老哈河通知春燕的家長到醫院來。然後又讓我和另一個女生去操場找我們校長。
“快點,快點,都快點!”她說。同時用一塊蘭花手絹擦著汗。我看見她的手在抖。
校長一到醫院,班主任就帶他匆匆進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門迅速關上。
春燕的大哥春江來時,我正在醫院的大門外向老哈河那邊張望。夜色如濃稠的墨,深沉難化,一切都那麼壓抑。同校長一樣,春江到了以後,就被領進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門再次迅速關上。我們站在門外,裏麵嘁嘁喳喳的,然後就是死一般寧靜。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來春江的叫罵:“真是丟人現眼!你還有臉活著!你——”
我心裏打了一個冷戰,隨後猛然想起了文凱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接下來的幾天,全校學生都知道春燕懷孕了,還知道她爹打斷了她的腿,鬧到了烏蘭牧騎。後來又有人說,文凱被烏蘭牧騎開除了,被開除了的文凱去了哈爾濱。我不知道這些傳言是真是假,反正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看見過文凱。
兩個星期以後,我們的初中生活結束了。我爹來學校接我,依然趕著那輛破舊的牛車,從車轅到車廂再到駕杆,都磨得光亮光亮的,車廂底板斷了幾處,露出大小不一的窟窿。上麵孤零零地放著一卷行李。我默默地坐在車上,突然有一種曲終人散的感覺。
11
回到老哈河,人們看我的眼光奇怪而陌生。有好事人拉住我說話,一開口就是春燕,又裝出不知原委的樣子,東打聽,西打聽,眼神很是詭秘。我很反感,後來就很少再和別人說話,遇見人,就遠遠地低著頭繞過去。我爹說我越長越抽抽,家裏來人,連個話也沒有。他無比氣憤地又把那句老話抬出來:“白喝了一肚子墨水。”
我想去看春燕,可爹不讓。老哈河的大人都視春燕如瘟疫,不讓自家的孩子接觸。太陽下山後,我站在大門口望著春燕家。等確信隻剩她自己了,才跳牆過去。推開門。春燕在炕上躺著,沒動。
“春燕!”我輕輕喊了一聲。她坐起來,看見是我,就要下地。我知道她的腿還沒好,就攔著她,貼著炕邊挨著她坐下。我想和她說點什麼,可眼淚先撲簌簌落下來。她不哭,還安慰我,然後說,過些日子,她就走了。我問她去哪兒。她說:“出去打工。”我一驚。那時,“打工”在老哈河還僅僅是個傳說。我們擠扁了身子貼在村支書家的窗口看電視時,隱約聽到過這個詞,那可隻是發生在南方的事,離我們遙遠得很。我知道,此刻,春燕的心情和玉蘭一樣,隻想走得遠一些。我心裏難受死了,說:“如果考不上,我就和你一起走。”春燕苦笑了一下,說:“你肯定能考上。不像我,一條淤泥裏的魚,不挪地兒,隻有死。你一切都會順順當當的,就像老哈河的水,嘩啦啦的,沒人能擋得住。”我搖搖頭,抹一把淚水。
說也怪,從春燕家回來,我不但不再傷感,心裏反而覺得很踏實。因為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會離開這個地方。到那天,我會大聲說,老哈河啊,你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很多年後,當我艱難而頑強地在別人的城市生活時,它竟成了我心中最柔軟的部位。我夜以繼日地想念它,想回去,盡管它依然死寂和貧窮。
接到衛校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正和我媽、三丫兒一起割麥子。八月天的午後,麥地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和三丫兒努力跟在媽後麵。腰疼得好像要斷,回頭一看,才割了幾丈遠。朝前麵一望,麥地沒有盡頭,這麼大一片地,啥時候才能割完啊!我絕望地想著,同時去看割在前麵的我媽。她正用右胳膊夾住鐮刀,彎腰薅起一把長得很高的麥子,接著,抬起左腳,將麥根朝下,衝著腳底使勁摔著,待麥根上的土紛紛落盡,再對半一分,用兩手利索地擰著,然後抬起左胳膊迅速一夾,一個麥捆爻子就打好了。她把爻子放到地上,直起腰來,目光正好與我對接。她衝我大聲說:“你如果考上了,我一天也不用你幹活!”
這些年,我媽一直都這樣說,可每次下田依然大聲衝我喊:“二丫兒,走啦!”我媽希望我考上的主要原因來自我們家族。我的嬸子大娘頭胎都生了兒子,隻有我媽生了我大姐。更糟糕的是,接著,又生了我和我妹三丫兒。在那個傳統家族裏,生不出兒子的女人備受歧視。有一次家庭大戰,我六叔就因此對她旁敲側擊。我媽突然拉過我,嘴唇顫抖著說:“哼,我們二丫兒頂十個小子,等著吧,總有一天你們會眼熱的!”
我正想著這些,聽見有人在喊。抬頭一看,是“小先生”。他正往這邊走,一邊走一邊喊:“二嫂,你家二丫兒考上衛校了!讓去拿通知書呢。”我還沒反應過來,三丫兒就扔下鐮刀衝過來,使勁抱住我,又是蹦,又是跳。我們都仰著臉。我看見八月的天空藍得像一塊偌大的水晶。老哈河的上空,水鳥歡快地自由穿梭。
我去學校拿通知書時,遇見了王玉柱,他考上了財校。第一眼,我們就感覺到彼此都在極力回避對方,好像我們一張口就會談到文凱或者春燕,因此我們隻是慌亂地打了個招呼,就走開了。匆忙的一瞥裏,我看見王玉柱的一張臉曬成了古銅色。走到大廠供銷社門口,從老哈河方向下來的班車正停在那兒。我去給我爹買了一瓶索密痛,出來後,看車還沒走,我無意中抬頭向車裏望了一眼。
玉蘭!我看見了玉蘭!她正向外望著,一臉茫然。我一愣,趕緊跑過去,踮起腳,一跳一跳地從外麵敲窗玻璃,嘴裏喊著:“玉蘭!玉蘭!”
玉蘭猛地站起身,費力擠過密密匝匝的人,打開窗子,可她剛拉開一個小縫,車就啟動了。她從車窗上看著我,使勁招手。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我同時也看到了擠在車裏的玉蘭她爹、她叔和她家別的一些親戚,特別是那個養蜂的四川人。我拚命揮手,追著車跑。班車在鄉村土路上卷起一股煙塵。
一路上,我失魂落魄。在村東的麥地邊,我遇見了去割麥的春燕。她又黑又瘦,原來亮晶晶的眼睛現在一點神采都沒有。我把剛才的一幕告訴了她,她的眼神更加暗淡。遠遠地,過來幾個人,我們就拐進了路邊的一塊麥地,穿過它,一直來到了老哈河邊。我們脫了鞋,坐在河心的石頭上。春燕看過了我的通知書,說:“等你走了,我就走。”說罷,紅著眼圈兒,用鐮刀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石頭上磕著。我也忍不住了。清澈的老哈河水蕩著漣漪,將陽光打碎,再帶著無數的碎光,流向春燕和我都不知道的遠方。
12
臨近開學的日子。我爹每天出去給我張羅學費,可每次回來都是兩手空空。這天,我們正在包餃子,我爹回來了。他一句話也沒說,就上了炕。我知道他又沒借到錢。爹上炕後,開始包餃子,包著包著,罵起了三丫兒,說她的皮擀得薄厚不均。“就知道吃死食。”他說得咬牙切齒。
三丫兒抬起頭衝我做個鬼臉。這幾天,她一直為我考上衛校高興,再倒黴的事都不影響她的心情。我有些心酸,眼淚就湧了上來。煤油燈的光線昏沉暗淡,他們都低著頭包餃子,我以為沒人看見,就轉過臉偷偷擦了一把眼淚,誰知,我的眼淚越流越湧,竟然撲簌簌地沒個完。我不敢再去擦,怕我爹看見。可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聲吼,是我爹的聲音,帶著極大的憤怒:“就知道哭喪!好像誰欠你似的!這是委屈的哪門子?啊?你說!”
我一驚,抬起頭。我爹剛把餡兒放到餃子皮兒上,準備捏合,他猛然把手抬起來,筷子、餃餡兒和餃子皮兒就都從他手裏飛了出去,隨後,他用腳使勁一踹,那餡子盆就嗖地躥到了地下。
第二天,我爹像前幾天一樣,早早地就出去了,快吃午飯時,他才回來。當時,我正在鍋台邊盛飯。他一進屋就向我走來,然後張開攥著的手。我不相信是真的,去看他的臉。他黝黑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眼神和往日不一樣。我懂又不懂,鼻子突然一酸,趕緊把目光移開。我爹手裏,是一遝皺巴巴的十元、五元的票子。
晚上,天陰得像鍋底。我從沒見過這麼黑的夜,睜著眼靜靜地躺著,一絲睡意都沒有。在我爹如雷的鼾聲中,我媽開始絮絮叨叨地囑咐我。說來說去隻有一個意思,一定要長心眼兒,好好學習,將來吃一輩子皇糧。我真的要走了嗎?像老哈河一樣奔出山外?我反複問著自己。這多像是一場夢啊!淚水順著我兩側的眼角無聲而歡暢地流在花格子枕頭上,我再也憋不住那一聲抽噎了。突然,我家的大公鵝嘎嘎地叫起來。
“是我,春江。二丫兒在家嗎?”外麵響起春江敲著窗戶的詢問。我媽說在。他說:“春燕不見了,還以為她和二丫兒在一起呢。”又說,“問問二丫兒,春燕今兒晌午有沒來找過她。”
我坐起來,無邊的黑暗包裹著我,也包裹著我的聲音,我說沒有。春江哦了一聲。隨後,我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還有氣勢洶洶的一句話:“等找著非扒了她皮不可!”然後一切都歸於岑寂。
春燕就那樣走了。三天後,我也離開了老哈河。
到學校不久,我接到了三丫兒的信。信中說春燕死了。三丫兒的字歪歪扭扭,令我看得很費力。關於春燕的那段,大意是這樣:春燕家突然接到了從天津發來的電報,說春燕病危了。等春江晝夜兼程趕到天津,春燕躺在一個肮髒診所的病床上。她緊緊抓住哥哥的手,眼眶裏蓄滿了淚水,斷斷續續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哥,我……要回家……
那個黃昏,我孤獨地順著馬路走。城裏女孩子七彩飄飄的裙裾在我身邊如溪如流,不時有銀鈴般的笑聲飄過,和路邊的花香混在一起。
很多年後,我曾仔細地研究過老哈河的流向。直到那時,我才確切地知道,這條滋養了最早的中華文明的河流,衝出山外不久,就沿著山腳,一路茫茫蕩蕩,彙入了另一條河流,而那條河流的盡頭,是浩瀚的大海。
責任編輯 劉誌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