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眼
作者:黑豐
黑 豐 生於湖北公安。華中師範大學畢業。80年代發表作品。曾在《世界文學》、《創世紀》、《山花》、《大家》、《天涯》、《青年文學》、《上海文學》、《詩歌月刊》、《詩潮》等刊發稿,作品分別收入《湖北新時代文學作品選·詩歌卷》、《新媒體散文·懷念的回音》、《湖北青年詩人一百家》、《世界華文現代詩提綱》、《最適合中學生閱讀隨筆年選》等多種選本。著有詩集《空孕》、《灰燼中的飛行》,實驗中短篇小說集《第六種昏暗》、文學思想隨筆集《尋索一種新的地理》。 2011年與野梵主編“當代漢語前沿文本”——《湍流》第1輯(花城出版社)。現居北京。
夜蟲,請你涉水
代我走一趟吧!你去告訴我重病的父親,
叫他不要傷心,兒子我馬上將他接到北京!
(姐夫早就跟我談心,姐夫說你父親放在我這裏不行
我們很忙……)
我父住在一棟生滿水蛭的國有農業銀行裏
大樓空空蕩蕩,周圍洋溢著茫茫的大水
你必須涉水,走過大廳,往左拐,再往左……上樓梯
在樓道分岔的地方折向右,前行20來米,在第二樓靠南的
那一間,住著我奄奄一息的父親……
我知道,他的門戶緊閉,住得像沒有住人
他窗帷的苔蘚很厚,他的房間黑暗陰鬱
他的“病”氣很難聞……雖然
世界陽光燦爛,但他一直住在深水的夜裏
夜蟲,我的賢弟
為兄的我求求你,就求你這一回這一件事
我真願割下我的心,割下我的肝,將它們交付給你捎去……
請你排除一切困難去一下他的“病榻”
告訴我孤苦的父親
叫他挺住,為兒的我不想讓他再傷心
我回家的日子定在三月的上旬
——那時南方春暖花開,北方也已不怎麼寒冷
父親啊,我深知,您已身處一片冰涼的大水
房間裏堆積著棺槨般的陰雲……啊噢,請您再寬限我幾天……
雖然我北京的租房有點窄有點貴,我時間老不夠用
老婆也不樂意。但一切都不成問題
誰叫您是我父親,誰叫我們是鋼刀割不斷的父子……隻此一條
這就是全部。租房再貴再窄也能寬到湖北去,寬到您的棲身之地
哦,我經常夢見您那兒下大雨
我夢見苦斑鳩,夢見它在您的水竹林裏日夜哭泣……
我常夢回“孤島”。我的歸雁多次叼扯您的黑布長衣
夢見您來北京(您一直想看看天安門),渾身濕淋淋
(您想看看您的“毛主席”)。——你說農行有“鬼”
您緩慢地推開我北方的房門
您像一塊用柞木火烤過的糍粑,糯糯地望著我,不肯離去
您說您怕姐夫,您就坐在我的門檻上抽煙
抽完一鍋,您又迫不及待地摸出一支早卷好的旱煙
又抽一鍋,巴嗒巴嗒地抽……
您怕煙霧消散,煙霧散了您也就沒了
所以,您要用煙霧留住自己
您要在煙霧中不斷地重複現身或永生
您的眼角生滿白漬,那是老屋火塘裏的火烤的
您軟軟地看著我
那麼火熱,那麼執迷,那麼慈祥
也不僅是看我,您也越過我,眺望著我後麵的什麼
——您一直天真地說省裏抑或是中央
有一個與我們的姓氏相同的家門,有一個姓丁的……
您望那個姓丁的,望著望著,您就望成一隻小貓,羸弱的
生滿眼屎的,鈣質不足的小貓,滿地爬
尋找“貓娘”……
我知道您想出來了,想兒子,想留在兒子的身邊
您不願當姐姐姐夫威逼下的小貓了
可是,打不通,一個也不通
我的電話打不到您那裏,打到的隻有化裝成漁夫的姐夫
話機畔,隻有姐夫姐夫姐夫姐夫姐夫……N個姐夫
姐夫的生意是賣米,把一袋袋的米推銷出去,他怎麼老是霸著電話機
——我姐呢?不知道。姐夫有“接”癖!
有時明明姐在樓上噔噔地跑“來啦來啦”接了分機,他仍在樓下喂喂喂……
——啊,我也最怕那個姐夫,那個黑色的漁夫!最怕他接電話
他不回應。噤聲。讓你自說自話。完了。一聲不吭。掛斷。
飄零。就像中了暑,你的形而上的敘述暈頭甩腦
茫茫然你就轉入一處冰窖般的地下倉庫
所以,我一聽是姐夫接的電話就瘧疾。哆嗦。我一哆嗦就咬不準字眼
……一百年打一個回家的電話聽不到他的一句問候。死寂
就像白天遇到一個鬼,引入一片白棺的墓地
——要不他的一句開場白,就是你父親怎麼辦……
要不就是,你還有什麼要說,不說我就掛……我很忙……
要不就是,你父親,躺在床上,老樣子……
所有的話都冰凍,所有的話都冷,讓你過冬;所有的話都硬邦邦的
沒有一句不硬;所有的話都像鐵錘……
所以,全國的電話我最怕碰“0716”,最怕這個災難性的區號
這個確定的區號有N個不確定,有無限的雷區
低頻,低溫……
……那是一個夏天,又是姐夫接的電話,他嚕嚕嚕嚕嚕地攪“豆渣”
嚕嚕嚕嚕嚕地嚼著什麼東西,我剛說了兩句
剛問了一下父親最近……那邊就掛。機心梗塞
聽筒“喀——嚓”,心驚肉跳!
仿佛不經意,不留神。斷裂。
忙音。永久的忙音忙音忙音忙音忙音忙音忙音忙音忙音忙音
他媽的,這冰冷的聲音還真磕傷了人,磕傷神經!他掛得
太突兀,太孤絕,太枯骨!我一下暈厥了
北京烏雲一片。北京的夏天冰天雪地
哦,好冷!好多天哦,回不過神!
那種無法言表的深痛,
那話筒擱傷座機的癤疤和細節
那磕的音
像尖刀一樣穿心
我隻有一個父親
父親隻有我一個兒子
——難道一個兒子的北京就承載不住一個父親?!
……兩年前,即2006年的那個深夜。耳光響亮。時間鏽住
姐夫與我有過一次“懇談”,這個“紀要”
一次又一次地抽“醒”我文學的睡眠。那是我父親被
我姐接過去的頭一年
姐夫苦口婆心地說,我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加錢
錢對我們來說沒有用,真的沒有一點用!
你打的那些錢我們一個也沒有用,你都拿回去
誰都知道丟“幾個錢”……這樣省事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