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在故鄉哭泣(長詩)(2 / 3)

——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這麼簡單,你看,我也有一個老母親

還有兩個小外孫,我還要做米生意,再說我也是六十歲的人了

我有病——心髒病,你姐鉀堿、風濕關節炎、腰酸腿疼

我還要替你侍候一個快九十歲的老父親……

他說兄弟你這樣去北京肯定不行,我們受不了,萬一我病倒

你姐有個三長兩短,你說我們怎麼辦?你一個老父親折騰就夠了……

再說你也不聽話,你年紀也不小了,也不現實一點,到處跑,就在

家裏教書不行?生活穩定,又可孝敬父親,幾多好?普天之下都這麼做

人家這樣做,你為什麼不……

我說,他(父親)還是不起床嗎

姐夫說,長期不起。不叫他吃飯他不起

我說,他怎麼這樣呢,他可是一個愛勞動愛早起的人啊

姐夫說,不知道

我說,走動走動多好

姐夫說,他就是不走,人家比他年紀大的老頭兒都走,他不走

我說,他不能走嗎

姐夫說,他能走。他能去上廁所,但輕易不上,他可以三四天不上

他有時拉在家裏,也不好好拉,腳上腿上鞋上都是糞便

姐姐插話,你看父親可恨不可恨,一日三餐端吃端喝,他

把豆腐花倒在牆上,夜壺從山牆上倒,臭死人……他怎麼這麼害人!

……命恁長那麼經活……

我說,他可是一個愛整潔的人啊……

姐夫說,不清楚

我說,他還看電視聽收音機嗎

姐夫說,哼,早不看不聽了!他根本不跟外界接觸,自從來我這裏

一直就這樣躺著,他瞌睡很大,一天當中有十五六個小時在睡覺

醒了也不起。他喊冷,他說有鬼

我說,有鬼?

姐夫說,是的,有鬼。他說有一群從未見過的花子一不留神就進來了

喝他的維維豆奶,吃他的莎琪瑪,吃他的葡萄,吃他的糖

吃你從北京給他帶回的大蒜精、鈣片、金維塔、維生素E……

你看他人成這樣,我們沒法侍候,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們也擔不起

這個心。這次,你要麼在家,要麼你將他帶到北京,要麼

送他到敬老院……

姐姐插話,對,要不送他到敬老院

姐夫接著說,……就是親兄弟我們也要交換一下場地了,你的老人

不能老放在我家裏。他是有兒子的,他就得跟兒子過,我

隻不過是他的女婿……別人也會笑話的。他不起床我能怎麼樣,打他

一頓,還是咒他?都不行。我們沒辦法做人啊……跟你打個商量

你在家呆一年,呆一年試試,呆一年再上北京,你也讓我這姐夫

稍微鬆一口氣,鬆一下肩?

我喃喃:……呆……在家……帶他……再上北京……

帶……到北京……北京……

姐……姐夫,其……其實我……我也想過呆,想過在家好好

陪陪父親……可是我呆一年還能再上北京……還……有我的北京嗎?

姐夫說,不清楚

我說,在家呆一年,我一家人怎麼生活呢?我拿什麼

來供養我兒子讀電影學院?你們借錢給我,還是我的那個債台高築的

鄉鎮中學?我不像你們,三個孩子都參加工作

大外甥開著寶馬在縣公安局辦公室上班,二外甥在社保上班

小外甥在廣州當經理。整個中國農業銀行的大樓都買了,形勢一片大好

正好享清福。我父親放在你們這的確有點不當,的確

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我也想過接到北京,可北京太冷,怕他受不了

所以我轉而還想求求您們。請您們寬宏大量,我……我增加父親的生活費

請您們還支持我這老弟一下,辛苦您們了……這樣說吧,你們

替我盡了孝,到時我來盡……盡您們的孝,孝敬你們,行不?

姐夫,嘿,這話你不跟我說,你跟你姐姐說……

姐姐插話,你就聽你姐夫的話一回,回家,呆一年吧!畢竟我

是出嫁的姑娘

我,沉默……

姐說,就一年,行嗎?

……那夜,我陷入了父親鐵質的黑夜

那夜我孤立無援。擁著父親痛哭。那夜我仰望著蒼穹

沒有一顆星。那夜我喪家犬一樣彷徨。那夜長江潮水

驚濤拍岸

——姐啊,你為什麼要勸我回家呢

我倆一起在家……呆?

一起埋葬在家鄉?

——回想我們的父親

他一生多麼不幸,一生下著大雨

為了生活他一直在白夢般的大雨裏蹣跚、奔跑

一九二四年,在兵荒馬亂的槍聲中誕生的我們的父親

三歲時,他趴在大雨中暈厥地哭泣他早歿的母親

二十三歲他哭泣繈褓中早夭的大兒

三十五歲他失去了我五歲的二哥三一(小名)

四十二歲時他失去了我弟弟,四歲半的黑兒(小名)

黑兒熱病入內,不治而亡,父親一連幾天不思米飯

四十七歲,我母親子宮癌撒手歸西……

他的肝飛了,肉飛了,他的親人一個一個地飛了,他的魂飛了

他餘生未娶,他瘦,衣衫空蕩……

為了治療二哥的怪病需要尋找水竹油和水竹膜

他通宵奔忙。鄉村阡陌。累得幾乎爬著回家。為了治姐姐傷寒

他背著秤,到處收集陳年的屋茅草……

啊,奔跑的父親!空蕩的父親!十八歲躲壯丁

險些葬身屋後的清水河。為了小舅的婚事去湖南餘家台遭土匪

差一點亂刀砍死於草垛。為給沙市民工運送緊缺物資

日夜兼程,幾近餓殍……

在父親下弦月的漆黑夜裏

誰知他獨渡了多少難關,吞咽了多少淚水

是的,他暴戾!他確實很凶!有脾氣。他體內有一個惡魔

它一醒來父親就不是父親,就是那個魔

那個魔懲罰我們,用木棒用鐵器用隨手取來的工具製造

了我們肉體和骨頭內不應有的傷製造了

我們母親肉體和骨頭內不應有的傷……

我們痛苦!我們孤苦無告!我們痛恨這個惡魔!

——可是當我到了他這個年歲,等到我也成為父親,等到我的體內

也長出了這樣一個魔時,我理解了他

……三十多年了,我的身體開始全麵消腫

我的內心這才生出了我的父親,紅嬰般的

——他其實是那麼膽小,那麼羸弱,那麼孤苦,那麼猥瑣

那麼低賤,那麼無名……

他一生跟在牛尾後,蓑衣幾乎長在他的身上,一直沒有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