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一片白茫茫的雨花,一片白霧
有時他爬上江南的雲頂,那烏沉沉一片稻草房的雲頂
命運的黑雨一直下著,他熟練地將一把苫好的稻草插進去……
插進千家萬戶。當人們歡顏時,他在房頂在自己的烏雲裏
年關前,他一家一家地熏製麥芽糖,一家一家地搗糍粑……雄雞叫了
東方發白了,他回家了……在別人的夜裏他過自己的白天在別人
的白天裏他過自己的夜晚在別人的年裏他過自己的年在別人
的夢裏他做自己的夢在別人
品嚐生活的甘甜時他品嚐自己的酸苦……哦,父親
即使在時任黨支部書記的姐夫的關照下做了護堤員
住進大隊部防汛棚也沒得閑。他總是考量可供種植口糧的土地
他不願生活在一種方言的閑言碎語裏。他努力養雞養鴨……他把
瓜豆油料植物種在河坡沙地,種在方田的毛邊裏種在
毛邊的修辭裏,種在他植物王國。他用少量的口糧養活自己他把
大量的雞鴨、禽蛋、豆、蔬菜、菜油貼補進我們的生活他還
不失時機地送給我們一些他的竹器工藝,他的繡花籃,他的編織
無論何時去他“汛棚”住地,我們都像君王駕到
他像一個波浪小臣,他會迎駕,他總能吃準自己的角色
他會跑進他那煙熏火燎的黑房間他會從
他的肝中從他的心上給出我們一個他的良久的準備
給出一個他翹望了很久期待了很久的驚喜……
他總是一刻不停地圍著我們忙。像一隻咯咯咯叫的母雞,又像
一頭舔犢的母牛不停地用他的目光貪婪地舔食著我們,他端著
我們,生怕一不小心發生變故,傾覆、失去
他用母性,用他晚年滋生出的越來越強烈的母性炙烤你,燃燒你……
——他的歇業和停止勞作也是近一兩年的事
直到八十歲上他才“可恥”地活著,看“人”眼色地活著
他的停止勞動主要是身體衰弱,體力不支,老了!
他完全可以像一個工人那樣享用“退休”的名份拿“退休金”的
但他沒有。公社沒有!農民沒有!幹一輩子農民也沒有!
他隻能在他自己的子女那裏“退休”(但不是“農行”)……
他的“休息”算來還不到他現齡的百分之三
他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也隻是近兩三年的事
他有權頤養天年,誰也不可擄奪!
誰也無權批評……
……親愛的夜蟲啊
請你一定替我去一下他的“病榻”,把我回家的
這個消息,春風一樣吹到他結冰的房間,吹到他的心上
請你親口告訴我病重的父親,我馬上就回家
從農行發出的箭鏃已追擊到了我的天空,他們布下的瘴氣和雲陣
從湖北之南的公安一直鋪排,君臨京畿城下
——我的父親在故鄉哭泣
我聽到了,什麼都聽到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我父親也不能再忍受了……我不能讓您再
過乞丐的日子我再也不能讓您過沒有兒子的日子我們父子再
也不能在別人製造的深水中過日子
夜蟲,我已收拾好了父親來京的房間架設了暖氣備好了一把按摩椅
——我要親自侍候他給他卷煙給他煲湯給他端茶送水給他
查體溫陪他起夜給他倒夜壺給他擦洗身子……擦他
的傷疤擦他的羞怯擦他的連自己的親人也不讓看見的恥處擦他
認為他的最髒的地方把他縱橫交錯地擦幹淨擦亮擦得
像一個紅皮嬰兒就像他當年對待我那樣
讓他幹幹淨淨地過日子讓我的這個無名的誰
也不知道他的大號叫丁啟芝的讓這個在農業學大寨的集體田莊裏
沉寂地幹了一生農民的人過有尊嚴的日子讓他
在我這裏退休吧
夜蟲啊,我再也不能忍受
那座陰鬱的“農行”有一隻布控的毒手
父親在一個地方,在窒息的黑時間裏幽閉得太久了
他一世也未出門遠行,他除了出生地獅子口鎮我母親
娘家所在地章田寺鎮,最遠的就是荊州的沙市
與湖南毗鄰的餘家台了
“農行”抽空了他的魔性,改變了他的屬科……
我要讓他來北京換氣,在北京從物從一隻貓變到人
拍拍灰,變成我的父親
過有尊嚴的生活
——在“農行”,他就一直喊冷
那裏有比北方的冷還要低度的冷!
他一到農行,就“病”倒了,一直“栽”在床上,他不點燈
他也懶得在大街上走,懶得看人的臉,他也
不去他勞動了一生的田間他也
懶得看一眼那些植入他生命的莊稼。他太灰心
兩年多了,他一直灰心,他感到了親人對他的與日俱深的製造
他就生“病”,臥“病”在床
——他說“農行”大樓裏有“鬼”。 那些“鬼”經常追殺他
因此他關了窗戶關了門關了蚊帳。雖然這樣
聽說“鬼”還是在場,他們從牆上從天花板上從窗戶上
從門後走進來……
——“農行”的“鬼”真多!
夜蟲啊,我的苦衷無人也無處表述,你也許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你知道的,我為什麼不回也不棲居在那個煙塵小鎮,難道那裏
僅僅隻埋葬我父親,或者說隻有埋葬我一人的
暗物與陌生隻有埋葬我一人的奴役般的卑微與憂傷我
悲憤和反抗的難道隻是故鄉的誰……不,不不不
應該有曆史和這個時代強加給我們的(我父親的)
共同的命運。過去單位“通緝”我現在我姐夫姐姐“通牒”我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中有我們
望一眼就顫栗的“深淵”啊!而我的父親正經受另一種“深淵”
我們父子都在經受“深淵”的考驗。所以,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
故鄉一直沒有。我隻有一條驛路,永無歸期。——他們
不是計劃要送我父親上“敬老院”嗎?
——不必了!不必“客氣”了!
我薄紙般焦碎的父親也無福消受敬老院的“媚眼”和“秋波”
我要回了。就在春天!我要去搶救我殘存的父親
哪怕將他“綁”在身上。負荷重
是重了一點,但總歸在兒子的肩背上
雪“恥”的路就用泣血來償吧!哪怕爬
趴下,哪怕滿手是血,隻要我和我的父親在一起
隻要我的父親在我肩上
責任編輯 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