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鎮有一種油炸食品很好吃。這種食品出自紅蓮飯鋪。去塔鎮趕集的村裏人,都以吃到紅蓮飯鋪的糖餜子為榮。以前村裏人手上沒錢,能到紅蓮飯鋪吃糖餜子的隻有少數,像喬尚七那些人。現在人們有錢了,能吃到糖餜子的人就多起來,但還有一些人吃不上。
劉樹禮就是那些在趕集時還吃不上糖餜子的人中間的一個。
這一天,劉樹禮從塔鎮趕集回來,氣鼓鼓地坐在家門口的一塊斷碑上,破口大罵紅蓮飯鋪。有人走過來了,問他:“樹禮,你在罵誰呐?”
“我在罵王二麻子!”劉樹禮說。
“你罵王二麻子可不應該,”那人說,“你在村裏種地,人家在鎮上開飯鋪,兩不牽扯的。”
“我就是要罵王二麻子!”劉樹禮的拗勁兒上來,還把語氣加重了,“我罵王二麻子不得好死,我罵在紅蓮飯鋪吃糖餜子的人被糖餜子噎死,我罵——我要把他們統統槍斃!”
這時候就有很多人圍了過來,其中幾個還是剛剛趕集回來的。“你們嘀咕什麼哪?”他們問道。
那人就說:“劉樹禮在罵王二麻子,還說要‘統統槍斃’!”
“劉樹禮,你說要‘統統槍斃’嗎?你要槍斃誰?”
眼前的人一多,劉樹禮就有些直不起腰來。他嘿嘿笑著。“我能槍斃誰?我槍斃——我自己。”他狡猾地說。他站起來,要從人群中離開,但有一個人馬上把他攔住了。這人的嘴角還沾著琥珀色的糖漿,看上一眼都會讓人覺得甘甜甘甜的。
“你槍斃誰也不行!”他說,“我李西元今天就要堅持堅持正義。法院沒判你刑,你槍斃自己也是犯法。”
劉樹禮不由地急出了一臉的汗。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好脫身了。“那我就不槍斃自己了,好吧。我槍斃——”他費力地想著。
忽然聽到他家院中的豬在哼哼。“我槍斃豬!”
“槍斃豬也不行!”李西元還不放過他。“豬也要定點屠宰,喬尚七村長多次宣傳過了,你怎麼還要自行槍斃豬?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劉樹禮止不住在心裏叫苦連天。“我他娘的!”他說。——他不知說什麼好了。
“你還罵人!”李西元說,“劉樹禮,你的嘴又臭又硬,你覺得我們都沒辦法收拾你是吧。小秋,你去叫民兵連長褚金盛,就說這裏有階級鬥爭新動向了,劉樹禮無法無天,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承認。”
小秋是個羅鍋,但他是很機靈的,轉身就要從人群裏出去。劉樹禮忙拉住他,對眾人說:“好好,我承認我承認,我是說過,‘統統槍斃’。”
“那你說要槍斃誰?”李西元繼續追問。
最先跟他搭話的人插嘴:“他剛才說了,凡是在紅蓮飯鋪吃糖餜子的人都要槍斃。”
“啊哈!劉樹禮,”李西元睜大了眼,“你也要槍斃我?——且不說我。喬村長也在紅蓮飯鋪吃了糖餜子,你也要槍斃喬村長?”
人們情緒激動起來。“那還了得那還了得!”
劉樹禮瞅個空子,乘人不在意,嗤溜鑽出去了,一閃身,跳到院子裏,把門關上了。接著,人們大呼小叫著,也一起湧上去,啪啪地打門。劉樹禮在裏麵用力頂著。鬧了一陣,人們方才散去。劉樹禮鬆了口氣,一眼看見受驚的豬躲在豬圈的角落,也在看他。豬的眼神有些讓他感動。
又在門後停了一會,劉樹禮才走過去,對豬搖搖頭,說道:“豬啊,我怎麼能槍斃你呢?你是我的好豬。現在,我還要說,我要槍斃今天在紅蓮飯鋪吃糖餜子的人。我要去吃的時候,他們不讓我進去。王二麻子也在隨著他們大笑。連王二麻子一塊,我就要說,統統槍斃!”
劉樹禮的女人是在生第二個兒子時難產死的,而她在生第一個兒子時卻滿順當。這很讓劉樹禮納悶,有半年時間他幾乎沒有意識到女人已經死了。半年過後,劉樹禮的納悶解除,他知道了女人生第二個兒子時也會難產。
現在劉樹禮靜息下來,蹲在屋門口,這裏瞅瞅,那裏瞅瞅。他的第二個兒子被他丈母娘要去養了,長子已上了臨村的小學。劉樹禮看來看去,家裏也隻有他一個人,不免感到寂寞。
但他對剛才發生的事心有餘悸,並不想很快走到外麵,就在屋裏搜出一團發著黴味的衣服,洗了搭在院子裏晾衣繩上晾著。
那晾衣繩一頭扯在門框上,一頭扯在靠院牆豎起的一根木杆上。空氣裏有一股清爽的氣息,那是繩子上的衣服散發出來的。劉樹禮忙了一陣後重又靜息下來,眼望著濕漉漉的衣服在繩子上微微地擺動,順著水滴投下不規則的藍黑色的影子。這根晾衣繩是他和女人一起扯的,可是如今女人在哪裏?劉樹禮知道怎麼看這家裏也就隻他一個人,他就不去看,目光卻漸漸柔和了。
在這目光中,有藍天的襯托,那些衣服也變得花花綠綠的,輕盈地飄揚起來。而且,他女人的身影也出現了,在衣服中間像有些神仙的樣子,也是飄飄的……這情景簡直令劉樹禮如癡如醉。他什麼也聽不到了,除了這情景也什麼看不到。
撲通!劉樹禮眼前什麼也沒有了。晾衣繩不見了,衣服也像是全飛跑了。劉樹禮發著愣。
院子外麵傳來壓低的竊笑聲。
劉樹禮看見拴繩子的木杆從半腰中斷掉了,倒在了豬舍上,那些剛洗幹淨的衣服散落了一地。劉樹禮回過神,“噌”地站起來,向著院外,“操——!”一句大罵沒出口,嗓子眼便卡住了。但氣憤卻是像火焰一樣猛長的,直頂得他的兩個太陽穴突突亂跳。他快步走到院門後麵,隻見有個人在矮牆上一探頭,又縮了回去。他認得出那是羅鍋小秋。小秋能夠在牆上探出頭來,不是踩著什麼東西就是有人在舉著他。劉樹禮飛快地作了一下判斷,隨後,他克製住了內心的衝動。
劉樹禮沒有打開院門。他扶著那半截殘留在地上的木杆,縱身跳上旁邊的一個小糞堆,朝院外一望,果然見有很多人站在外麵。他們也看見了他,便一起說:“樹禮,你家木杆被人砍斷了,你想知道是誰砍的吧。”
劉樹禮渾然不知地微笑著。“我不想知道,”他說,“可這人砍我家的木杆也太欺負人了不是,況且晾衣繩上還晾著衣服。我是一個大老爺們,沒有女人給我們爺幾個洗洗涮涮。我好不容易洗了衣服,還讓人把木杆給砍了。你們看看,衣服撒在地上,比不洗還髒。”
“那你再洗一遍嘛,”說這話的是李西元,“反正村裏的自來水又不要錢。”
“我是一個爺們兒,”劉樹禮強調說,“我不是一個女人,可我還要再洗一遍。”他仍舊微笑著,目光掃著院外的人群。
這時候,劉樹禮瞧見了人群裏的褚金盛。褚金盛一直沒有說話,劉樹禮心裏不由地格登一下。他感覺到自己臉上的微笑了,於是,他就覺得自己真有些了不起。
“我看是不是再洗一遍並不重要,”劉樹禮說,“我得先把木杆立起來。”
劉樹禮跳下糞堆,找了一根隻有手腕粗細的楝樹枝,就要把它跟那半截木杆綁在一起。他忽然聽到自己輕輕地抽泣了一下。他想,他一定要在兒子放學回家之前重新把衣服晾起來,不讓他看到院裏的這一切。
可是,有人又要來阻止他了。他聽到了小秋的聲音。
“劉樹禮,褚連長命令你把院門打開!”小秋用手使勁撐著院牆,駝背在他腦袋上方像一座小山。他的勁兒小,很快又滑落下去。
劉樹禮的眼皮猛一跳,遲疑了一下,繼續往半截木杆上綁樹枝。
一個沉重的影子突然從院牆上向他投過來。抬起頭,看見李西元正高高地站在院牆上,雙手叉著腰,像要快把矮牆踩成齏粉了。
“褚連長的命令,你不聽了麼!”李西元說,“開院門,就是目前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
劉樹禮身上僵硬了,嘴巴半張著,像是合不上了。
那李西元一抬腳,就把樹枝從木杆上踢掉了。樹枝砸了一下劉樹禮的肩膀,倒在了地上。李西元在院牆上搖晃了幾下,重又站穩了,見劉樹禮慢慢離開木杆,才跳下去。
褚金盛板著麵孔,一見劉樹禮從院門出來就問他:“樹禮同誌,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劉樹禮能怎樣呢?臉上爬滿了笑容,那笑容好像一層白粉似的,有了厚度。“你是金盛兄弟嘛,”他說,“你是咱村的民兵連長嘛,我還能不知道?”
褚金盛卻依舊一臉嚴肅。
旁邊的李西元插嘴說:“民兵連長就民兵連長,套什麼近乎!”
褚金盛朝李西元擺擺手,又問劉樹禮:“我們沒有踹你的門,隻從牆上伸過去手,砍了你家的木杆,你也知道為什麼吧?”
劉樹禮搖搖頭。
“那是因為一個民兵連長不能帶頭私闖民宅。”褚金盛莊重地說。
“可是,”劉樹禮困惑起來,“可是,砍我家的木杆也是欺負人吧。”
褚金盛一瞪他,他也就不吭聲了。“我再問你,”褚金盛說,“你槍斃了喬村長,下一個就要槍斃我吧。”
劉樹禮一聽,猛地冒出了一頭冷汗,心裏暗暗叫苦。“我……我,”他急得說不出話來。
“我和小秋他們都聽見了,”李西元迫不及待地說,“他是要統統槍斃!”
“我,我是說著玩兒的!”劉樹禮終於說出了口。
“說著玩兒的?”李西元緊盯著他,“你說什麼不好,非得說統統槍斃?”
褚金盛用手撥開李西元。“我來問他,”他說,“你槍斃了我,大概還要槍斃省長吧。槍斃了省長,大概——好你個劉樹禮!你真是膽大包天了。你大概還要槍斃美國總統,破壞中美關係吧。看在同村人的份上,我本來不想管你說什麼,但一想你有可能影響到國際社會的穩定,我就非得管管了!劉樹禮,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還藏著一張黑名單?快拿出來,好說著呢!”
劉樹禮架不住褚金盛的連番追問,頭已經耷拉下來,雙臂也垂著,整個人看上去軟軟的,似乎馬上就會癱在地上。
“這是哪檔子事呢?”人們聽他很低地嘟呶了一句。
“褚連長,”李西元說,“我看,不給他點厲害他是不會老實的。”
褚金盛另有打算。“我們不搞刑訊逼供,”他說,“但這並不說我們就真的沒辦法了。”他轉向劉樹禮,“劉樹禮,你以為我真的拿你沒辦法吧。好,好,我說給你聽聽。咱村的李保江,比起你來可是硬茬。他老婆生了仨閨女,又懷了第四胎。快生的那幾天他可是每天在街上轉悠,揚言誰要是敢打他老婆的主意,他就操人家祖宗八代,揭人家的瓦,燒人家的房,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老的少的連窩端。可是後來怎麼樣了?一根麻繩捆了,在派出所餓了三天,央爺爺告奶奶地求人家快把他媳婦閹了,好放他出來。徐友良你也知道吧。上級來征購夏糧,他把糧食挪出去藏了,家裏一顆不剩,還裝叫花子出門要飯。我帶人拆了他的門,他倒在地上撒潑打滾。派出所的武所長睬都不睬他,打手機就叫推土機來村裏推了他家房子。郭二歪子仗著自己年紀老大,交了提留還在路上罵罵咧咧,讓我聽見了,抬手給了兩大巴掌。他不是鬧到塔鎮去了麼?派出所把我叫了去,武所長說他不信我會打他,還要我再給他兩大巴掌,讓武所長親眼看看。劉樹禮,我今天不想用以前的法兒了,我想變個法兒收拾你!”說著,就叫李西元,“摘他兩扇院門,你和小秋好在這裏監視,有情況就去給我彙報。”又自己嘀咕道,“撞在我槍口上了,有你好瞧的!”
那李西元和小秋應聲跑去摘門板,一眨眼工夫,院門就隻剩一個空空的門洞了。褚金盛已經走開,李西元他們看著劉樹禮木呆呆的樣子,抿著嘴直笑。
“嗷!”劉樹禮短促地發出一聲哭喊。他忽然看見兒子放學回來了。他兒子遠遠地發現自己家門口聚集著一群人,就放慢了腳步,膽怯地站在了牆根下麵。劉樹禮向他擺擺手,他才走過來,兩人不作聲地進了院子。
通過空空的院門,院子裏的情景人們瞧得很清楚。劉樹禮把晾衣繩的另一端拴在了廚房的屋簷下,兒子幫他把地上的濕衣服拾起來,重新晾在繩子上。然後,劉樹禮把兒子推到屋裏,又來到院子外麵。
村長喬尚七正坐在家裏剔指甲。他女人走過來在低聲告訴他劉樹禮來了。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他女人就去忙自己的了。屋裏很靜。靜得喬尚七剔出的那一丁點灰垢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良久,喬尚七才開口說話,一邊眯著眼輪番看著右手上的每個纖塵不染的指甲。“樹禮,你來了。”聲音虛飄飄的,捉摸不定,但又是實實在在的,唯有村長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褚金盛要發這樣的聲音可得好好修煉一回才成。
劉樹禮都快在地上站累了,一聽喬尚七開口就趕忙說:“村長,他們,他們太欺負人了!他們砍了我家曬衣服用的木杆,又踹了我剛豎起來的樹枝,又摘了我家的院門。砍我家木杆且不說,摘我家院門那可是缺德的事哩!挖祖宗墳,砸寡婦門,是要遭報應的哩!我不是寡婦,可砸鰥夫的門也是不得好死哩!村長,你得給我作主。我也不要他們給賠不是,隻要再給我把院門安上就行。要不,您發個話,我自己安上也行。那兩扇門還都在地上扔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