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新世紀”“文明論者”的“西方”想象與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起源(1 / 3)

鬱達夫曾經說過:“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在的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無何有乎君,道之不適於我還算什麼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沒有我,則社會、國家、宗族等那裏會有?”若以這種“個人”的發現作為現代文學具有了現代性的重要標誌之一,那麼這種“個人”的發現,並不始於“五四”而應將源頭回溯至20世紀初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因為早在1907年,無政府主義者已提出了“無父、無君、無法、無天”的“四無主義”的無政府個人主義原則。如果將“徹底地反帝、反封建”視為現代文學與“近代文學”的區別性特征,也同樣要追溯到本世紀初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因為無政府主義以個人自由為旨歸,既反封建主義,又反帝國主義,率先倡導平等、自由、男女均權、進步主義、世界主義等現代價值觀念,可以說正是無政府主義提供了這些現代價值觀念的原點。無政府主義主要是作為一種社會政治思潮出現的,單純的宣傳無政府主義的文學創作數量不多,也很少受到重視,但為理清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起源,對之加以考察是很有必要的。

現代意義上的“啟蒙主義”的興起,是以無政府主義等為代表的“文化西化論者”的出現為標誌的。其特點在於他們以價值重估的精神,完全顛覆了中國傳統的“文明”與“野蠻”的概念,而建立起以西方為“文明”而東方為“蒙昧”的價值判斷。從而以“文明與愚昧的衝突”,開始現代文明的啟蒙。這種現代啟蒙的意義自然是非常重大的,它代表著中國文化在西方外來衝擊下的一種自我更新、自我轉換的能力,不經過這樣一種現代化的啟蒙,就不可能完成中國社會由傳統到現代的轉換。但由於這種啟蒙是在一種社會失序、心理緊張、文化危機的情形下進行的,救亡圖存的急切功利性使這種啟蒙帶有了一種時代性的偏頗。具體表現在它對中國傳統徹底否定的同時,樹立起西方文化的權威,將“西化”等同於現代化,從而出現了將“西方”理想化的傾向。其理性之劍隻指向自身而為指向“西方”。

本文打算先分析三篇在本世紀初出現的帶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小說,以見出無政府主義文學創作在本世紀初所獨見的激進、前衛性質。第一篇是發表在(新民叢報)上的(虞初今語·人肉樓),時間是1902年。這篇小說出現在梁啟超主辦的帶有改良主義色彩的(新民叢報)上顯得有些非同一般,因為它所持有的明顯是一種激進主義的民族革命社會革命的觀念。小說的主人公叫“天冶子”,生長於“華胥國”,這個“華胥國”是“不知所謂君臣,不識所謂治亂”的“世界中自然一極樂國也”。天冶子帶一童子偶人一國遊玩,被這國中的人扭住、“亟欲肢解之。”他連忙辯說:“予人也,非禽也”。捉他的老翁說:“汝知此地否,此地名為須陀,吾祖自們焦來居於此,已數百年,專以食人為事,不意此地有數億人,愈食愈多,食之不盡,顧未嚐得一清潔白晰如汝者,他日,我如此必嚐異味矣。”天冶子隨後被帶到一處酒樓,樓上懸額為“人肉樓”,其中一位老嫗啖人肉最多,十餘年間啖須陀人數百萬,她旁邊有數十人,“專執剖割之役以供奉老嫗”。因天冶子人種特殊,所以有人建議先將他“養於一室,待其馴性,察其舉動,乃可烹之”。天冶子被關進一室,其地廣大無垠,蓄人無數,其中人皮、人眼、人耳、人心、人手足、人腦等各為一堆。“其中,最上品者,乃為人腦,故最為可啖。”而且烹人也分先後,瞎者、聾者、傻者等都排後麵,“其目炯炯而其心昭昭者又最多言語者則先之,不特先之,而又多之,故今所餘,炯炯、昭昭者無幾也”。就在天冶子將要被烹的時候,他帶的小童子逃脫,跑回華胥國報信,結果華胥帝舉大兵飄忽飛來,聲討其罪日:”吾種不同須陀種,非易烹也,豈有野蠻烹文明者乎!”遂肆意殺戮,結果使須陀人與捫焦人皆受戰賊。須陀人到這時方才醒悟,“知捫焦人專食我種,也並起而逐之”。結局是“聞老嫗走於荒野為村夫所執殺雲雲”。這篇小說帶有明顯的政治影射性質,老嫗即西太後,捫焦人即滿族人,須陀人即漢族人,“華胥國”即夢中之國,理想之邦,顯然是以西方為背景想象的一烏托邦國家。不知君臣、不識治亂,顯然是指近代西方的民主共和國體,自然一極樂國,喻其文化的合乎人性、合乎自然。“天冶子”有自然之子的寓意。這種“西方”想象與譚嗣同:“綱常慘以喀斯德(Caste),國力盛於巴利門(parliament)”的對西方的理解是完全相通的。現代中國人的學習“西方”不隻是緣於槍炮的教訓,更由於從文化上發現一個新天地的驚喜和激動。當然他們心目中的“西方”帶有一種理想化的性質,很大程度上是主觀臆造之物,是作為傳統中國的對立麵“華胥國”、“烏托邦”而存在的。

這篇小說的意義首先在於它不同於一般倡導革命的小說,著重於滿漢之間的民族對立,而在這之上加上了文明與愚昧的對立,而這正是此後的五四人的啟蒙主義文學的一個基本問題。華胥國“不知君臣、不識治亂”,是“世界中自然一極樂國”,顯然寄寓著作者一種不同於傳統專製社會的烏托邦的社會理想,這樣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與“以人為食”的們焦人的衝突,就成為一種文明與愚昧的衝突,人與非人的衝突。而這種文明、愚昧之辨,人與非人之別正是“天賦自由、平等”的現代人意識覺醒的產物。其次,它不隻是對滿清專製者的吃人罪惡的揭露,而且是對數千年來中國封建專製文化的抨擊。小說中寫到天冶子在囚室裏看到“食人品分數千,又分新舊,一一標識,最古者為比幹心,為鄂侯脯,其次為子胥目,為方孝孺······”由此可知,小說對吃人者的指控已不限於清朝統治者,而是指向沿襲已久的專製主義文化。這種對“吃人”的主題的拓展,顯然是魯迅《狂人日記》所揭示的“禮教吃人”思想的先聲。將傳統社會裏推崇的“忠臣賢相”統統視為“吃人”製度下無謂的犧牲者,這非已完成由傳統向現代的“人”的觀念的轉換者不能為之。而正是無政府主義者以絕對的“自由平等”為號召,成為二十世紀思想、文化領域反傳統的急先鋒。這是較早的一篇以“自然人”的理想批判中國傳統專製社會的小說,作者顯已具備了新文化啟蒙者所倡導的“現代人”的觀念,它與魯迅的(狂人日記)有明顯相通之處。但它作為小說,還沒有完成一種美學意義上的現代性轉換,它沿襲;了傳統的筆記小說的文體,“虞”即是西周始置的掌管山澤的官員,《虞初誌》為記載山澤之間的奇聞軼事的誌怪、誌異之作,顯然作者以(虞初今語)為題是一種舊瓶裝新酒的策略,這增加了它的隱晦和婉轉,但也阻礙了它的創作意圖的傳達,舊的文體束縛了作者新的思想。而《狂人日記》作為中國新文學的開篇之作的意義,應主要地在於其“格式的特別和憂憤的深廣”,而不是象有些論者所強調的它是第一篇徹底反封建的小說。因為(狂人日記)不僅具有思想觀念上的現代性,更在於它還具有了一種形式上的現代性,一種審美意義上的文學現代性,對一種來自於西方的新的文體形式的運用、試驗。同是寫“吃人”,(人肉樓),類似於一種站在局外人立場所做的“奇聞錄”,而(狂人日記)則呈現出現代小說所特有的“心理化”傾向,非中介的直接呈現“狂人”的內心世界,徹底打破了前者聽“故事”時的超然心境,給讀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強烈的審美感覺經驗,這種現代文體的采用與作者的深廣憂憤合而為一,所以(狂人日記)可以當之無愧地成為新文學的開山之作。

如果說本世紀文學中“人”的現代觀念的出現在《人肉樓》中隻是初萌,那麼到了蔡元培的《新年夢》,這種現代人的理想已充分展開。《新年夢》寫於1904年,也是一篇帶有明顯的無政府主義色彩的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自號“中國一民”,這稱得上是一位中國文學史上未曾出現過的“世紀新人”形象。他是“中國人”,但又是“世界人”,他已具有“世界公民”的現代人類意識。他本是江南富家子弟,但自幼性情古怪,讀書之外,喜學為“聖人之徒”所不齒的“工藝”,木工、鐵工無所不學,一學就會。16歲離家,放棄遺產,自食其力,到通商口岸勤工儉學,學會英德法三國文字,後來遊學歐美。因為他最愛和平自由,所以先到美國,後到法國。又因為“專門學問”德國最高,所以又到德國進高等工業學校,自己又出於興趣研究哲學,畢業後又幾乎遍遊世界,然後回到中國。走遍世界的“中國一民”認為現代的世界之弊在於國與國、家與家之間的對抗,耗掉了許多的人力、物力,所以導致“人類的力量還不能勝自然”,因此,世界大同還很遙遠,所以最迫切的是”讓那沒有成國的好好造起一個國來才好,中國人有家沒國,還天天說自己是中國人,真是厚臉皮嚇”。“中國一民”認為造個“新中國”也不難,隻要“各人把靡費在家裏麵的力量充了公就好了”。他在現實中處處碰壁,實現不了這個使中國人由“家人”到“國人”再到“世界人”的理想,就在夢中展開了他的20世紀新中國、新世界的設計。先是“立國”,再是“立人”,將文明的事業做到極頂。小說中頗有一些在當時人看來頗為驚世駭俗的設想,如在講到未來文明社會的道德風俗時,他有這樣的描繪:“那時候人沒有什麼姓名,都用號數編的,沒有君臣的名目,辦事倒很有條理,沒有推倭的、馬胡的,沒有父子的名目,小的倒統統有人教他,老的統統有人養他;病的統統有人醫他;沒有夫婦的名目,兩個人合意了,光明正大的在公園裏訂定,應著時候到配偶室去,並沒有男子嫖娼、婦人偷漢這種暗味事情”。法律廢除了,裁判所也取消了,“那時候造了一種新字,又不拚音,一學就會,又用著言文一致的文體”。最後這種達到頂峰的新文明又從中國,傳到俄國、美國、印度、澳洲,直至全世界。大家商量開一個會,把國家都消滅了,把那個已無用了的萬國公法裁判所、世界軍也廢掉了,立了一個“勝自然會”,人類再無互相爭鬥的事情,“要排馭空氣到星球上去殖民……”。這個世界大同之日到來的日子蔡元培先生把它定在下一個甲辰年,即公元1964年,其時的中國正處於文革的前夜,這是一個為時六十年(一個甲子)的世紀初的進步主義者改造中國和世界的烏托邦的宏偉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