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80年代中期以前的小說有一個中心主題,即現實社會政治道德批判主題,這個時期,他的小說帶有很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試圖通過社會政治道德批判來幹預現實,推動改革。即使像《古船》這樣以反思曆史為重心的小說也洋溢著作家參與社會改革的熱情。他一反“惡”是推動曆史前進的杠杆的功利主義曆史觀,把推動社會發展希望寄托在善的代表隋抱樸身上,並開出了“人道主義十科學技術”的濟世藥方。所以從寬泛意義上說《古船》仍屬“改革文學’之列。然而此後的張煒小說創作並沒有沿此道路繼續發展而開始出現一些明顯的變化。人與自然的關係開始成為他的小說關注的重心,自然主題與道德主題的融合成為他小說創作的新趨勢。他開始去追尋人類道德的本源,即將人對自然的態度視為衡量人的道德品質的最根本的標準。他認為人對自然的態度也就意味著人對人的態度,張煒認為人道主義應該超越以往狹隘的人類自我中心主義,因為:“人要更好地、健康地存在,就必須與大自然的一切和諧相處。一個人道主義者應該普愛眾生,人道不僅用於人,人道應該是為人之道,是人類存在的基本原理和法則。”對這種根本性的為人之道的思考,使張煒在《三想》、《海邊的風》、《夢中苦辯》等一係列中短篇小說中,都一再強調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對於人的生存的主要意義。以自然的主人自居,毀壞自然、盤剝和榨取自然最終都會導致人性的畸變、生存的危機。
作為對工業文明所造成的種種弊端的反撥,張煒開始將目光轉向前工業化時代的農業文明,對農業文明中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以及其中蘊藏著的詩意和美投注了巨大的熱情。這在他的長篇新作《九月寓言》、《柏慧》中表現得最為突出。作家的文化態度已由對現代化工業文明的呼喚轉向了對農業文明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的傾心與固守。在中國迅速工業化的時代,他關心的問題已經轉變為:在洶湧而來的商品大潮麵前如何守住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如何衛護被銅臭侵襲的人心?道德的本源何在?怎樣活著才能算得上是個人?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決定了張煒的新的文化選擇。做出這種選擇對張煒來說並不奇怪,因為他的全部創作也都根植於農業文明的基礎之上,離開了這個基礎,他就會陷入精神上無家可歸的境地。
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也說是張煒一貫關注的問題。他的前期小說在善惡二元對立的框架下也蘊藏著作家對自然的人性的思考。在他的前期小說中有一係列引人注目的鄉村畸人形象:他們或者表現為外觀上的畸形,或者被世人視為性情怪癖,都是親近自然而與世俗社會保持著一段距離的畸人。像長著可笑的水蛇腰,性格執拗,文化不高卻喜歡寫詩、想事的老得;《黃沙》中憨厚、木訥的坷垃叔;《童眸》中的快樂的光棍漢長樂和浪蕩子胡頭等。在他們身上沒有多少世俗氣息和利欲熏心的念頭,他們活得辛苦、困窘但又自在、知足。他們是真正的大地之子、自然之子。他們與自然融為一體,體現著人類純真的天性。他們都有著孩童似的純潔無邪,是兒童們的忘年交;他們不會見風使舵,向權勢者討好、屈服,來換取殘杯冷炙。所以他們隻好高群索居,或在荒灘,或在海上,或在果園,固守著心靈的淨土,過一種清苦而又自由充實的生活。他們大多形單影隻,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但他們都有著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他們用大自然賦予他們的靈性抗擊著物欲對人的心靈的侵襲和扭曲。這些人物在張煒小說中的反複出現,並非是一個偶然的現象,他們體現著張煒關於人的一種理想。少年時代的張煒就曾將做一個果園看護人當作他至高的願望,這一方麵基於他親近自然的天性,另一方麵是因為他在這類人身上找到了道德的本質,真、善、美的本源。這類人物在張煒以後的小說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並且逐漸從配角發展到主角,取代了隋抱樸之類社會批判型人物形象,這表明作家的創作主題已由社會政治、道德、文化批判轉向對人與自然的關係的關注,對在物欲衝擊下日漸消亡的人的靈性的固守和維護,對處於主流意識形態邊緣的民間文化的發現和重視。
《蘑菇七種》是標誌著張煒小說變化的一篇重要作品。這篇小說的時代背景是文革,但它並沒有采用描寫文革的小說所特有的那種悲劇形式,而是一篇鬧劇化的幽默詼諧的“文革”記事。小說中處於劣勢的恰恰是“文革”中炙手可熱的當權者和造反派,而勝利則屬於民問高人、林中隱士老丁這一類人物。小說中自封為林場分場場長的老丁是一位無所不曉、無所不能、曆經滄桑、神通廣大的奇人。他把分場搞成了一個水潑不進、針插不人的獨立王國,把前來整他黑材料的工作組搞得走投無路,狼狽逃竄。老丁雖然年事已高,但是氣血旺盛,精力充沛,這主要是得自林中所特有自然精品蘑菇的滋養。老丁在年近六旬的時候,還能寫出火辣辣的情書,正說明他欲望強烈、超過常人。與虎虎生氣的老丁相比,他的對立麵則顯得蒼白孱弱、外強中幹。不管是寫告發信的小六,還是手握重權的總場場長申寶雄都不是老丁的對手;甚至包括駐在小村裏的軍代表和女書記都因被老丁抓往了把柄。而敗在他手裏,以老丁為代表的民間邊緣文化的強大旺盛的生命力和貌似強大、色厲內荏、卑鄙齷齪的“文革”政治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老丁的那種縱性任情、豪放自如的生存方式與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種參天地、讚化育、天人合一的精神也可以說是相通的,它達到了人的內在自然和外在自然融合統一的境界,所以它是富有生機,不可戰勝的。從這篇小說中可以看到張煒對這種自然的生存方式的認同和肯定。
《海邊的風》是一篇寓言化的作品。作家在現實生活的圖景中穿插了一個傳奇的故事,在人間世界之外設立了一個海底世界做參照,集中表達了人返歸自然的願望和自然對人的召喚。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大躍進的狂潮中,人們在“人定勝天”的口號鼓舞下瘋狂地向大自然宣戰,其結果是導致了災荒和饑餓,最後能拯救他們的仍然是他們所背棄過的自然。小說最後,饑餓的人群向海邊湧去,正代表著大自然對人的拯救和召喚。小說中的老筋頭又是一位大海化育出的奇人,他在人們背離大海的時候,甘願做大海的一位寂寞的守護人,在人們向海邊湧去的時候,他又駕一葉小舟駛向大海深處去追尋海底的那個夢想的世界,在那個海底世界裏,生命之間有著這樣的約法:“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植物,男人與女人,互相之間不可說謊,不可背棄,不可欺騙,不可侵犯。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那麼飄飄下落的粉絨般的雪花沾到他的臉上手上,立刻化為烏黑的湯汁,漬入皮膚,永洗不掉”。這是一種超越了人間世界的天地境界的道德理想。小說中的傳奇故事則寄寓著人類的一種永無止境的探索追求精神。壯男和小紅孩逃離了有著教堂和蜂窩般高樓的城市,來到人煙稀少的大森林裏安家。他們曆盡磨難,小紅孩最後還因為難產死在海上漂泊的小船上,但壯男並沒有因此放棄漂泊和流浪。他當初的逃離城市也並不僅僅因為情殺,也是因為他想不通:“人一代代地擁擠在那個地方,理由是什麼?”他發著狠地要去證明什麼,證明什麼他也不知道,他隻是不願意停下來,不願過那種安穩的然而停滯的生活。所以他聽從了內心深處的生命的召喚踏上了漂泊、流浪的不歸之路。在自然世界的無限和神奇與人間世界的渺小和狹隘之間,他選擇了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