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璿兒目光一沉,船上的人原本還看著她,聽到山鬼二字就猛的喧囂起來,船家急忙敲了敲廂門,“船行水,不說鬼喲。”
眾人這才又安靜下來,李璿兒看著慢慢染上血色的晚霞,心裏平靜如水,蘇守言是人,不管發生了什麼,蘇守言都是人。
流亡的歲月,勾欄的歲月,她早已看過太多披著人皮的非人,和他們相比,把她抱出火場的蘇守言裏裏外外都是人。
“閉上眼睛。”
十三年前,他們終於逃離冰城的山腳,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踏上往南的流亡之路,他們避開了所有人群,卻沒有避開黑夜裏饑餓的狼群。
無法逃跑,狼群跟了他們一晚,鬼火一般的綠色眼睛將他們重重包圍起來,她嚇得忘記了哭,少年一個人可以逃跑,但是她當時已經高燒到走不了路。她看著少年咆哮著揮舞手中的木棒,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彌漫著血腥的味道,站都站不穩了,還是死死的把自己護在身後,她哭起來,想起還未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便說道:“我叫李璿兒,我娘親稱呼我阿璿,你把我留在這裏吧,我去找爹爹和娘親。”
少年一瞬間僵硬,他轉過頭來,眼睛赤紅,嘶啞的問道:“你叫什麼?”
“阿璿…”她咳著,想到娘親,心裏幾乎是歡喜的,她貼著冰冷的石壁輕輕說道:“謝謝你幫我,請你活下去…你快走…”
那個少年卻沒有走,他盯著她,念著阿璿,一遍、兩遍,然後他回過頭去說道:“閉上眼睛。”
李璿兒看著他的背影,捂住雙眼,她聽到少年那句飄散在風裏的“我答應了”,感覺到狂風突至,狼群騷動著發出憤怒又淒厲的咆哮。
那一晚,血腥味衝到她鼻子裏,她沒有睜眼,狼群嗚咽著四散逃去,她沒有睜眼,她聽到少年極力壓抑的哭聲,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她睜開眼睛,看到月光下少年撕咬著手中血肉模糊的肉塊,狼吞虎咽如同野獸,她看見一行眼淚流過他臉上的汙血,在月光下閃著銀光,猙獰又悲哀。
那樣的畫麵卻完全不恐怖,她閉上眼睛,聽著撕咬咀嚼的聲音,沉沉睡去。
一個月後,李璿兒來到隴西秋山腳下,用最後的金釵換了口糧和斧子,頭也不回的走進茫茫叢林。
山鬼,她想著,山之精魄所化,半妖半神,人獸墜落所化,半妖半鬼。不管哪一種,心裏大約都是沒有李璿兒的。
她找到一處破敗的草屋,收拾妥當住下來,兩個月,腳上的血泡好了又起,卻連山鬼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又一年,她把山上的鹿和兔子都認了一遍,依然連山鬼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直到冬天過了,她在某一天返回晚了,在春寒時節的餘暉下遇到一頭虎,那虎瞪著她,金黃帶綠的眼睛美麗而殘忍,許久,它上前一步,全身剛要繃緊,卻突然縮起脖子掉頭走了。
她內心狂跳,回頭看到一個遠去的背影,她內心翻湧,狂奔而追,樹影從身邊飛速掠過,她踩過凸起的石頭、蜿蜒的樹根,把漸漸升起的月亮甩在身後,氣喘籲籲,幾乎手腳並用,忘了哭,忘了說話,隻顧得上拚命追趕。
眼看那個身影就要消失了,她一著急,腳下劃過一段尖利的石子,刺痛鑽心,她忍不住痛呼,抱著腳倒在原地。那個身影卻停了,他遠遠的轉過身來,隔著月色看著她,李璿兒抬頭望過去,仿佛能看到他眼底金色的光。
“不要走…不要…”她乞求一般的說著,不管不顧的掙紮站起來,那身影一動,卻到了她來的那一側,遠遠的慢慢的走著。
她痛得要流下淚來,又忍住,一瘸一拐的跟著他。
“你還記得嗎…我是李璿兒,你是蘇守言。”她說著,蘇守言的名字念出口都令她想哭。對方卻沒有回答,連身形都未頓一下。
月亮升得高了,灑在林子裏鍍上一層銀光,伴著她輕輕重重的腳步聲顯得格外寧靜。她滿眼都是那個遠遠的背影,不知不覺看到那個草屋在月光下的輪廓,一愣,那個影子已經不見了。
她站在那裏,許久許久。
這世上之人,都有渴求之物嗎?
她不知所措,若渴求的是另一個人的心,該如何是好?
“守言哥哥,你又這麼晚…”四年前,李璿兒照例夜半等在院子裏,看到他悄無聲息的翻進牆來,急忙迎上去,卻看到他手上尚未來得及洗去的血跡,她臉色微白:“你受傷了!?”
蘇守言搖搖頭,安撫的笑了笑:“沒有,不要擔心。”
她看著那個笑容,心卻放不下來,她知道蘇守言籌謀十年,立誓要為家族報仇,她甚至遠遠聽到過他殺人的動靜,她知道這個人的手上早已是洗不幹淨的血,終於忍不住哭起來:“守言哥哥…我很害怕…你這樣下去……”
“隻要能為蘇氏滿門報仇,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不!我…我…”她抽泣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下慌張脫口而出:“可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滿臉通紅,失措的捂住雙眼,蘇守言沉默的看著她顫抖的肩膀,半晌,一語不發走進屋內。
第二天,她從李璿兒變成了冰豔,被送著往安縣的悅椿樓,後來又被送到樟州,以頭牌之姿輾轉在各色人間,雖然賣藝不賣身,卻也徹底淪落到勾欄裏。老鴇見她第一麵的時候頗有些幸災樂禍,笑著說:“也好,多見見世麵以後才好保護自己。”
可是李璿兒知道,蘇守言在告訴她,自己不會一直保護她。
他並不打算要她。
他心裏沒有她。
山中歲月久,那一麵之後,李璿兒直到夏天也再未見過他,她甚至不敢肯定那是蘇守言,雖然是熟悉的身影,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晚月下他的樣子。
她歎了口氣,漫無目的的在山裏晃著,突然,一道黃光從側麵撲了過來,她下意識的一閃,卻是一道紙符帶著狠厲扔過來,又輕飄飄的落到草地上。
“大膽妖孽!”一個身影跳出來,年輕的男子穿著道袍,揮著佛塵就要衝過來。李璿兒數年不見人,幾乎忘了要怎麼說話,愣了半天才喊道:“我、我不是!”
“還敢狡辯!”年輕男子從懷裏摸出另幾道符,義正言辭又手忙腳亂,竟是個剛出山的新人。
李璿兒覺得頗有些有趣,想到他還在山裏,急忙解釋道:“我真不是什麼妖孽,我隻是住在這裏,”她指了指遠處隱隱約約的草屋,補充道:“我就住那,真的,我都住了兩年了,這山裏沒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