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輝嬸婆是村中為數不多的小腳女人之一。她家住村小學後側,與村大隊毗鄰,一幢純木結構黑黝黝的頹朽瓦屋,斜著身架,搖搖欲傾,不知是她家祖上哪代所建。
每天上下學都得經她家門前,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穿著暗藍色或灰黑色老式對襟衫,有時穿圓邊蒲襟衫,慈眉慈目,說話細細柔柔。她趄著細腳,吃力地提著個齊腰的豬食桶,走向小路對麵的欄舍,有時她摟著一把柴禾,亦步亦趨地踱在她家門前的行人過道上。有時她會解開腦後盤著的髻子,垂下那黑白相間的稀疏長發,老眼昏花,在院廊盆架上細細地打理。
三寸金蓮,走路如同失去重心,顫顫巍巍,吃力而艱辛,尤其是當她提物時,讓看的人亦擔上一份心。若昏夜走路,稍有磕絆,豈不跌倒。閑時,她便坐在蓋著長瓦簷的寬院廊下,慢悠悠地搖著碩大蒲扇,微眯細眼,迷迷打盹。有時,幾個嬸婆聚在一堆,有一答沒一答地閑叨著。有人求時,她便在院廊下為前來求醫的村民療疾。
她主要為村民漆火和打銀針,還會夾痧。找她看病的村民大都有麵色虛浮、周身酸乏、昏昏糜糜、印堂發烏等症狀。她的醫術醫德,在附近各村皆有耳聞,可謂是小有名氣的民間中醫了。
課間或放學時,遇著她在為人漆火和打銀針,出於好奇,同學們紛紛趨前觀看。隻見那人背上和腹部紮滿細長亮眼的銀針,細長的銀針刺進肉裏,甚是駭人,讓人不忍細瞅。她一邊行醫,一邊麵帶慍色地的囑咐:“你們這些太細佬(小孩)莫亂闖,莫碰到他身上那些銀針……”
她在一個小茶盞裏盛了菜油,裏麵一盞燈芯正搖曳著細弱的紅焰。她手執一條燈芯,一頭在油裏一蘸,然後在燃著的燈芯上引燃,一手按著對方的背或腹部,猛地將芯火“啪”地一聲掐向對方皮肉。對方亦不呻喚,想必不是太疼。她一陣漆紮過後,那人渾身布滿星星點點紅紫帶黑的疤痕。打完銀針漆完火,她還幫人夾痧。夾痧通常在患者額前眉心和鼻梁處下手,有時也會在身上夾痧。她坐在木凳上,對方坐得略矮,她食指和中指彎曲,不斷地抽扯撕夾著對方的皮肉,直至皮肉赫然呈現紫青的暗紅。夾痧,能消褪體內的熱毒瘀濕。
逢河龍圩日,身板一直硬朗的她也跟村民一樣,熱衷趕圩。十多裏馬路,她駐著一根油亮的竹杖,邁著細碎的步子,一搖三晃。路過我家門前,遠遠望見她拄著拐杖的細小身影,蝸牛般漫不經心地細細移動著,有時她會跟村中其他老人一道顫悠悠地同行。
夕陽西下,暮鳥棲隱,金色的餘暉灑向青山,渡上一層輝耀的炫彩。這時,山路那邊踱來九十多歲的炳輝嬸婆和她七十多歲的女兒,鬢發蒼蒼的母女倆幽幽地漫步在青山夕陽裏,一路喁喁細語,與大山融為一體,形成一幅無比溫馨和美的畫景。
這位從封建社會走來,飽受舊社會製度非人摧殘的她,在水深火熱,漫長溫吞的人生路上一走就是九十多載,她勤勞良善,溫婉隱忍,詮釋著鄉村女人的堅強與賢德。也許,對於菩薩心腸的她而言,能為勞苦鄉親排憂解難,是她莫大的欣慰。她行醫僅是象征性地收取小小的酬勞,大都由患者自行給予。有的提上幾個土雞蛋,有的提上斤把豆子……禮多了她便會心有不安地退還給人家。
農民風裏雨裏,長年累月浸泡在水田淤泥裏,行走在濕露下,無形中便種下了病根。待到五六十歲時,這些病灶便日益凸顯:有的患上慢性風濕性關節炎,有的腰酸腿疼,有的腰椎盤勞損,有的因生活重荷,釀成呼吸失常,哧哧拔喘……那時,偏遠山鄉的一些社會頑疾,更像吸血鬼般附著弱苦的農民。
每個從炳輝嬸婆家裏邁出來的病人,仿佛經她細心雕刻出來的鄉村藝術品,給我們這群幼小的心靈帶來震憾,帶來憂患。那打完銀針後隆起的紅瘡,夾痧後呈現的一圈圈紅土般的塊狀,漆火後滿臉星星點點的暗疾,若隱若現——宛如這貧苦而疼痛的鄉村土地上農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