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緒又回到那個特寫的場景:筆直的天河閃著銀光,四周是天藍色的虛空。我穿一件潔白的無袖連衣裙,開領很低,天風中衣裾飄飄,吸引著亞倫的視線。我們沉津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靜中隻聽見清濁有別、快慢不同的兩個心跳。但我慢慢從這團混合思維中抽出我的根須,團成一團。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說:“他們把上帝創造的人類與撒旦雜交,背棄了與上帝的立約。”我憶起穿黑衣的阿莉亞(那當然是我)在詛咒亞倫:“你的發明毀掉了人的獨立人格,剝奪了人的隱私權,我恨你。”
我又漸漸滋生出對亞倫的敵意。
亞倫當然能讀出這種敵意,但他不加理會。他說:“很抱歉,我在為你作裂腦術前未征得你的同意。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和我一樣,是人腦網絡的創始人。如果創始者本人不願享受這個發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亞,隨我來吧,我向你展示一個全新的世界。如果這趟旅行之後,你還執意回到冥頑不化的哈西迪教派,我會為你作複原手術。”
未等我同意,他已帶我踏上天河的河麵。我們浸在銀光中,隨河水飛速向前。河道兩旁有無數銀色的支流,密如蛛網,每道支流都是一個幽邃博大的世界。
亞倫說:“20年來,我們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腦網絡。阿莉亞,回過頭看看原人類的分散型智力,實在太可憐了。即使是最傑出的科學家,窮其一生,也隻能看到腳下的方寸之地,他們怎麼可能建立起遼闊的科學體係呢?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隨意擷取任一個專家的知識,合並起來,培育出對宇宙的通感通覺。”他笑道,“你想獵取什麼?是想學會最深奧的中國圍棋,是想吸取人類所有的數學知識,還是想學會古典近代音樂家的所有樂曲?我都可以為你辦到。”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在銀河上隨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備了那種通感通覺。我能體會到宇宙的博大,欣賞著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諧——這在過去,對我的平庸智力來說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麵,我又頑固地抱著敵意,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亞倫強加給我的。我盡力抵製著他的誘惑,冷淡地說:
“不,我不會和魔鬼同流合汙。”
亞倫對我的頑固十分惱怒,冷笑一聲:“既然你的信仰這樣虔誠,那我至少讓你看一樣東西。”他拉著我拐入一道支流,“這是生物科學家錢德爾的大腦子網絡。他致力於開發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進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對你會有所幫助。”
我們置身於非州,密林中有一群猩猩,其中一隻雄猩猩仇恨地盯著攝像鏡頭。亞倫用力把我向前推去:
“進入它的意識吧。”
我經曆了一個奇妙的過程。幾乎像是靈魂投生一樣,我進入了雄猩猩阿諾的身體,與它合而為一,與此同時,阿莉亞的意識還在高高飄浮,好奇地評論著阿諾可笑的心理活動。我(阿諾)的意識是雜亂的,斷續的,那些白皮膚的異類教我識數,我知道一串24隻的香蕉,吃去18隻後還餘6隻。白皮膚的異類帶給我很多從沒吃過的好東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燒痛腳爪的火。但我仇恨他們,因為小猩猩一天天在變化,它們在學習新東西時把父母遠遠拋在後麵,這使我嗅到一種說不清的危險。我的怒火越來越旺,狂怒地拍打著地麵,咆哮著衝過去,把攝像鏡頭摔碎。
“殺死他,殺死他!”猩猩阿諾用英語噝噝的詛咒。
我打了一個寒顫。這些詛咒似乎打開我腦海最深處的一個秘密開關,舅舅冷漠的訓誡從冥冥中飄出來。我茫然回顧。聽見亞倫冷冷地說:
“看了猩猩的頑固後,是否對你有一點觸動?”
殺死他,殺死他。 我閉著眼睛,處於被催眠的狀態。舅舅在我耳邊反複念誦著,他的聲音是黑色的,稠濃的黑色。
“殺死他,阿莉亞。你進入魔穴後,他一定會把他和你的大腦聯結,向你灌輸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蠱惑,你要趁機用意誌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喃喃道:“我能做到嗎?”
“你能,一定能。一個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靈魂脫離軀體,你隻用緊緊抓住他,不讓他逃走。”
我淒然道:“你要我和他同歸於盡?”
舅舅沉痛地說:“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義,主會把恩寵施於你的靈魂。”
我和亞倫在天河中遨遊,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過它能清楚地看到亞倫強健的裸體。我對他淒然一笑:
“亞倫,我再也不放你離開了。”
我猛地撲過去,像八爪章魚那樣緊緊箍著他,用力夾著他的腿腳。亞倫吃驚地喊:“阿莉亞,你瘋了?快放開我!”
我們疾速向水下沉去,冰涼的水壓迫著我們,把我們的生命力一點點往外擠。我的意識逐漸喪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體溫,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這使我有一種奇怪的安心和喜悅,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