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明珠
在丁香小院住了一個半月。這期間,畫了半個月的畫,寫了半個月的文章,其餘幾天是閑逛,走親訪友。
七、八年前我曾住過這小院。這次是偕妻同來的。妻怕熱,南京的夏天蒸人、烤人,誰都受不了。在盛暑來臨之前就聽見她嘀咕道:“這可怎麼過啊!”我說:“我帶你到一十‘清涼世界’去吧!”於是我們就逃出了石頭城的火爐,來到淄川的琳弟家。因琳家院中有棵丁香樹,遂以丁香小院為宅名了。
淄川,是蒲鬆齡的家鄉。丁香小院跟“聊齋”應算是近鄰的。
藤蘿的枝葉層層疊疊地覆蓋著門楣,顯得那黑漆的院門不但狹窄且更低矮了。推開門,便進入了由藤蘿營構成的綠色隧道。那棵丁香樹從小院中心張起傘狀的樹形與藤蘿的枝蔓相接。還有石榴、山楂、紫薇等花果樹木。榴果正由青變紅,榴花卻還繼續開著。從堂屋到廚房之間搭起一架葡萄,從廚房那廂到南牆之間又有著一架絲瓜、扁豆。牆麵遮滿爬牆虎的鱗狀葉片,牆角遍植月季及其它我說不出名字的花木。草叢裏蜿蜒著藍色的牽牛花和紅星閃閃的蔦蘿花。這個小院幾乎整個沉浸在綠蔭中。花香、蟬鳴、鳥唱,一片靜謐安適。妻站在院中心,驚訝不已地說:“這簡直是一處神仙洞府啊!”
侄女卻埋怨我們來得太晚了,說是春天來就會看到一串串紫藤花穗,從門裏一直垂到門外,招來的蜂蝶往衣裙上撲。又說這丁香花是白的,開成一片,像雪似的。
不過,我們卻很滿足。
覺得這時來仍不失為黃金季節,仍有花在盛開,果實也漸漸熟了。我天天清早起來,翹腳伸手搞架上先熟了的葡萄吃。很甜,琳家的人卻喜歡吃帶酸的,這架葡萄就由我來獨享,哪裏吃得贏?到我們告別小院時,架上的葡萄全都熟透了,一顆顆像紫水晶琢成,上麵還抹著一層薄霜。少了我這個食客,誰來光顧它呢?
在丁香小院從大伏天到立秋,我們不曾用電風扇,不曾鋪涼席,夜裏睡覺還得蓋棉被,未遇上一天熱浪撲麵、汗流浹背的日子。因為今夏多雨,這樣的涼爽,在當地也是極少見的。多雨正好,我喜歡雨,喜歡聽雨,尤喜歡聽夜雨。雨,落在小院的花木梢頭,“沙沙沙??”一陣陣時緊時緩。漸漸地,這雨聲灑進了我的清夢裏,或者說我的清夢被融進這雨聲裏了。待到雨止,夢醒,開門見落紅盈階,真不忍心踏下腳去。好在夏天萬物生機盛旺,枝頭依然紅碧爛漫,繁花不減,是蘸著雨,初開的。
丁香樹下有一張六角形的石桌,周圍擺著幾張帆布椅、小板凳,每當我寫、畫倦了,便坐在這裏休憩,吸煙、翻報、啜茶、吃水果。有次雨下得較大,侄女怕我被雨淋著,在屋裏喊我。喊聲被雨聲隔斷,我沒聽見,她就撐起傘跑出屋尋我。其時我正坐帆布椅裏,捧著紫砂壺慢慢地啜茶。這丁香樹一層層密葉上又罩著藤蘿的一層層密葉,怎能篩得下雨點來呢?侄女見我安然如山,穩坐不動,也笑著收起傘,來我身邊避雨了。
離開丁香小院回南京來已一個星期了。今夜有雨,我夢見自己仍坐在丁香小院的綠蔭下,安閑地啜著茶,卻被一陣雷聲驚醒。我很悵然。於是擰亮燈,寫下這段文字。我期望那滿院的綠蔭,花香,蟬鳴,鳥唱,還有再屬於我的機會,在另一個暑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