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抗戰文化、抗戰文學與郭沫若研究(3 / 3)

郭沫若在《創造十年》中說過,《湘累》中的屈原是自況,“那裏麵的屈原所說的話,完全是自己的實感”。看來,這話到了1940年代依然是準確的。如此的個人感念彙入郭沫若政治情懷與文化理想當中,顯然是加強了文本的複雜性。到目前為止,學界對此還較少注意。

從中國抗戰文化的豐富性我們也可以引發出郭沫若研究的新課題。

例如抗戰文化對於區域文化的發掘問題。中國文化從來就不是一個渾然無隙的板塊,它本身就是多種文化思想與多個地域的文學追求的整合,上世紀90年代中期,學術界曾經討論過區域文化與20世紀中國文學的有關問題,在我看來,區域文化與文學關係的集中凸現更在抗戰時期,所謂解放區文學、國統區(大後方)文學、淪陷區文學這樣的三分,本身就是中國文學區域性存在的生動標誌。當然,其中不可排除的是政治的分野、鬥爭與對立,但同樣更有文學在不同環境中不同體現的多元組合,就是在政治相對統一的國統區內部,其實也存在著諸如重慶、成都、昆明、桂林等不同的文化格局,因為,國統區的大後方畢竟是一個廣闊的地域,按照重慶出版社編撰的《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後方文學書係》,“大後方”“包括重慶、成都、昆明、貴陽、西安、迪化(今烏魯木齊)、蘭州和淪陷前的上海、武漢、桂林以及福建、廣東省的部分地區”。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不同的地緣政治、不同的生存方式、不同的地域文化都對大後方文學的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說,當來自不同地域的中國這些知識分子紛紛湧向各自的大後方,在不同的生存空間繼續著他們各自的思考的時候,除了服從抗戰這一宏大的主題之外,其內部必然存在著一係列重要的差異。而恰恰就是這樣的差異,帶給了中國文學在特殊年代的不同的風采。作為四川之子的郭沫若,雖然他身受巴蜀文化的熏染,然而真正從理性上深刻研究它,從飽經人生憂患之後再來感受它,此時“回鄉”的意義恐怕是大有不同的。回鄉的郭沫若,參與發起了“巴蜀史地研究會”,介入巴蜀地區的考古發掘與文化建設,與當時來到“大後方”的許多作家一樣,他的小說、散文創作一改早期的主觀抒情風格,體現出了一種質樸、明朗的寫實傾向,顯示著他對當下生存環境的關注。近年來,也有學者提出重慶地區特殊雷雨氣候給予郭沫若“雷電頌”的特殊意義,應當說,這都是一些有價值的研究方向。

另外,戰爭文化環境中所形成的特殊思維方式也值得我們關注,例如目前學界討論得較多的所謂影響現代中國文學的“二元對立”的思維形式。有人將之追溯到五四新文學運動,認為從白話/文言、現代/古典、新/舊的尖銳對立,追溯到胡適、陳獨秀等新文學先驅發表過的一些“非此即彼”的激烈言辭,其實,無論我們能夠從胡適、陳獨秀等人那裏找到多少表達“二元對立”的絕對化思維的言論,我們都不得不正視這樣的一個重要事實:中國現代文學並沒有因為這些先驅者簡單的新/舊二分而變得越來越簡單。從上世紀初到40年代,中國現代文學早已經擺脫胡適式的樸素單一的寫實追求,在開創中國式的浪漫主義、現代主義與古典主義方麵各有建樹,國統區文學的政治呐喊與生命探索、解放區文學的革命理想與民間本色都獲得自己生長的天地,在作為藝術主流的新文學之外,通俗文學、舊體詩詞的創作並沒有遭遇到任何新文化力量的障礙和禁止。

真正的“二元對立”必須是與政治意義的對抗有關,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現代中國文學的真正的“二元對立”的產生並不在五四,而開始醞釀於抗戰年代特殊的政治對抗,又最終在1949年以後的“專政”思維中得以最後的完成。結合戰爭文化環境中來研究中國作家思維形式的轉換,包括這種“二元對立”思維的發生發展不失為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對於郭沫若而言,這樣的研究同樣是有啟發性的。例如何思玉、王穎玉兩位先生提出過一個郭沫若抗戰曆史劇從“多元共存的事序結構變成二元對立的敘述結構”問題,他們認為,是戰爭使得郭沫若的曆史劇“好人、壞人鮮明,邪惡正義明顯”。另外兩位先生,何思玉與劉同般也提醒我們注意郭沫若曆史劇創作中的“逆現象”:“郭沫若在抗戰時期創作的曆史劇,是時代的產物,所有時代的矛盾在他的曆史劇中都有所反映,且呈現出一種逆現象。這首先是戰鬥的需要對劇作的雙麵影響上,既表現了曆史精神,又割裂了曆史精神;其次表現為大我的膨脹、小我的萎縮;再次,表現為為了達到為現實服務的目的,劇作中大都是正義與邪惡的鬥爭,陣線分明,以至於出現了好人皆好,壞人皆壞的現象。以上幾種現象即使郭沫若的劇作獲得了成功,又使其有所局限。”

目前學界對中國作家心態巨變的考察集中在1950年代,如程光煒《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1949-1976》,那麼,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是如何在1940年代的特殊“鍛煉”中逐漸完成思維方式的轉型,以另外一種麵貌進入1950年代的呢?郭沫若可謂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在這一方麵,還有許多的課題在等待著我們。